容锦一时语塞,郭嬷嬷怎会生出如此天大的误会。
喜欢纪君衡?
她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喜欢一个前世谋权篡位、屠她宗族的逆臣贼子,但这话又万不可和郭嬷嬷说,最终容锦索性一埋头躲进了被窝里,假装要睡,以免郭嬷嬷再念叨。
郭嬷嬷以为姑娘家害羞,也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月色渐袭,万籁俱静,待到三更天时,宰相府内蓦然亮出一道摇曳的烛光,原来是冯老正提着灯笼,他脚步匆忙的穿过数个长廊,来到崔临安的寝居室内。
崔临安本就浅眠,稍有动静就醒了。
“崔相,圣上刚派人前来传召,让你即刻进宫,称有要事相商。”冯老满脸焦急。
崔临安闻言立刻起身,若非十万火急的事情,楚帝没必要深夜召见,他整好衣冠就往外走,那步伐如风,腰腹间的玉佩摇晃到一起,玎珰作响。
纵是入夜,空气仍有些莫名的燥热。几辆华贵的马车不约而同的赶到了宫城正门前,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侧头低声道,“崔相大人,到宫门了。”
崔临安应了一声,然后起身下了马车。
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受召进宫。第一次面圣献策,第二次执掌相印,这一次却不知会是何事?
“崔相。”这时,旁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崔临安循声看去,那人锦衣华服,身材挺拔,正悠然从容的朝他走来。
待近了,崔临安缓缓施礼:“见过晋王。”
“崔相不必多礼。”容傅连忙摆手道,“我虽为皇子,但亦是陛下之臣子,你我有幸同朝共事,一同为陛下分忧。崔相大才,容傅万分敬仰,往日或许有些误解,还望崔相摒弃前嫌,切莫对容傅抱有成见。”
这番充满歉意的话里透着几分吃力的讨好,毕竟容傅今日刚得知崔临安的那一张宣纸竟写着“晋”字,他不得不担心崔临安的立场倒向容岂,甚至是他在父皇面前推波助澜,才引发了此次立储风波。
然而崔临安却异常平静的答道:“晋王多虑,崔某未从对晋王有任何的成见。”
容傅闻言脸色微僵,看崔临安这姿态,摆明是一块软硬不吃的硬骨头了,想笼络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御书房,无需通报,等在门外的宫人就领着他们径直入了内。
只见那道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立在大楚疆域图前,而跪在其下的一人顶盔掼甲,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远远瞧见背影,容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容岂为何身披战甲进殿?
“臣叩见皇上。”崔临安正欲跪下行礼,迎面却砸来一本奏疏,“你先看看这个吧。”
“是。”崔临安面色不改的接过轻扫一眼,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这是份军情急报,原本驻守西南方的淮安王竟生了异心起兵作乱,且已连破数城,声势浩大,逼近关城,若关城再破,则离京都只有一步之遥。
“爱卿力主削藩,而今举措刚施,就有人望风而动,应该如何?”楚帝缓缓转过头,居高而下的望着阶下三人,他两鬓虽已发白,但依旧透着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严。
“事已至此,臣有上中下三策可应对。”崔临安垂下眼,淡淡回道。
这时,旁边却传来一阵冷笑,“那敢问崔相,何为下策?”
说话之人正是容岂,今日得知宣纸一事,他心中亦倍感愤恨不平,自十三岁随父皇南征北战,多少次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太子之位本非他莫属,怎么能容一介书生置喙。眼下自己惹出来的祸端,还敢大言不惭上中下三策?寻常人定是先问上策,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先问下策。
崔临安却不慌不忙的开口:“眼下藩王作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众所周知,削藩之策由臣提出。若陛下欲止兵戈,平息藩王怒火,只需罢臣官,斩臣首,传于阵前,高挂城楼即可。”
嘭的一声,只见楚帝一巴掌拍在龙案之上,怒斥道:“爱卿何出此言?朕刚破格提你为相,若因此就轻易送掉爱卿性命,藩王们今后岂不更加猖狂,更加不将朝廷放在眼里,那朕的颜面何在!”
“是,今削反,不削他日亦反。故而此为下策。”崔临安淡淡回道。
“那上策当如何呢?”容傅见父皇龙颜大怒,忍不住插嘴一句。
崔临安静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藩王之中属南阳王实力最为强盛,淮安王次之,今陛下既然已留南阳王世子于京都,何不正好将其软禁,以他性命威胁南阳王出兵平叛。若南阳王和淮安王最终因此斗得两败俱伤,朝廷则可一举永绝藩王之乱。”
话音刚落,楚帝、容傅、容岂三人未即刻表态,而是陷入深深的思索。尤其是楚帝,龙眉紧锁,看似心事重重,良久,才开口打破沉默:“爱卿不妨再说说中策?”
上策虽看似绝妙,却潜藏着巨大的风险。眼下局势未定,南阳王尚不敢轻举妄动,但此时若逼他出兵,且意图过于明显,则恐南阳王狠心弃子,和淮安王勾结到一起,杀至京都,那大楚江山社稷必危矣。
“父皇。”未等崔临安开口,容岂倏然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此事不足为虑,儿臣愿请率领三万精兵南下平乱。”他面色坚毅且自信,毕竟多年南征北战,经历过真正的浴血搏杀。
“好,不愧是我儿。”楚帝瞥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些许欣慰的笑,但很快又沉了下去,那双犀利而深邃的眸子看向了别处,“不过淮安王这次可是有备而来,另有密报说他暗中勾结了胡人,意图两边夹击,朕原先派去的使者也被扣留不得返,若调兵远征,那胡人势必趁虚而入。”说到这,楚帝长叹一声,“但要不出兵,关城保不住,偌大一京都还不是别人叼在嘴边的肉,况且持而久之,其他诸侯何能不趁势作乱?”
“那……”容傅见容岂得到父皇赏识,也极力想表现下自己,他眉头蹙了半天,斟酌道,“兵分两路如何?一路南下镇压叛军,一路北上镇守疆城……”
然而他话才到一半,直接被容岂冷冷打断了:“三哥说得倒是轻巧。眼下京中兵力不过五六万,最多也只可调动其半,淮安王号称十万兵马,以一敌三本就难于登天,若再兵分两路,估计还没打起来一见声势全都得溃散而逃了。”
“这……”容傅在军事上自然不如容岂,但被这样一顿嘲讽,还是忍不住再强辩道,“我大楚将士个个骁勇善战,怎么可能不战而逃?”
“三哥说得轻巧,怎么不见三哥也回趟战场身先士卒?”容岂反唇相讥。
“我何来没领兵打过仗?”容傅气得咬牙切齿。
“哦?三哥是指带领两万精兵去平定几百个匪寇的那次吗?”容岂冷冷一笑。
两人一阵口舌交战,极尽挖苦之能事,直到楚帝一喝呵斥,才消停下来。
这时,仿佛被遗忘了的崔临安终于缓缓开口:“启禀我皇,臣的中策亦是出兵平叛,六皇子可为帅,至于领兵将领,臣想举荐一人。”
楚帝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南阳王世子,纪君衡。”
此话一出,容傅、容岂都不禁侧目。
“万万不可!”率先厉声阻止的是容傅,他面色少有的冷肃,真不知这崔临安究竟如何作想,怎么会举荐出这么一个人来?是嫌局面不够复杂严峻?
“哈哈哈,崔相莫不成收了敌人的贿赂?”容岂则是大笑不止,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居然想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担此重任,是担心对方破城之速不够快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何不可?”崔临安不紧不慢的说道,“据臣所知,纪世子本就少年将才,智谋超群,十四随父征战,亲率大军剿灭南方蛮越时不过十七,亦与六皇子当初拜将讨北同年。”
见崔临安竟然拿纪君衡和他相提并论,容岂心里满是不屑,正欲发难,这回容傅抢先了话头:“崔相,有的人虽具将才,却不一定能做将领,凡事还得看局势。”他故意加重了末尾两字,意在委婉点破,留份情面。
一个藩王勾结胡人作乱,已是迫在眉睫,再让另一个野心勃勃的藩王世子去调集重兵,不相当于自己跳到砧板上,任人宰割吗?
然而崔临安仿若无闻,只将目光放在那袭黄袍身上。
沉默之间,气氛越发的诡异。
容傅用眼角余光轻扫了一下,察觉到父皇皱着眉,似在深思,他心里顿添几分疑惑不解,难道此中另有深意?
随后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崔爱卿,何故举荐他?”那双干枯却不失犀利的眼睛打量着他,眸光里透着洞察一切的睿智。
崔临安声音清朗道:“诸侯之乱,以此制彼,且无需费朝中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