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官道之上,密密麻麻的士卒排列整齐地向前行进,威严肃穆,令行禁止。
傅鸿达抱拳从前方打马而来,抱拳道:“王爷,大概还需一个时辰军队就能抵达六峰山了。”
康王望着前方长长的官道,面色一派从容,但手上的凸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传令下去,加快行进。”
“是。”
“傅统领,你先派一万先锋快速抵达六峰山进行接应。”
“末将领命。”
“述儿,待会你带兵从西面包抄,不要让任何人从那里逃走。”
康王世子道:“遵命,父亲。”
康王看了看儿子的神色,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述儿,我知道你心底是不同意今日之事的,但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一家。”
“你不了解当今陛下,他多疑寡恩,刚愎自用,心狠手辣,又要时时以明君标榜。”
“他表面上对康王府仁厚优待,但这么多年无论为父如何避嫌,他都从未真正地对我们放下过戒心。”
“要不是你皇祖母还在,康王府的下场未必会比你那几个早亡的叔父好,”
康王世子淡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放心,事到如今,就是为了康王府满门,我也知道该如何做。”
康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上阵父子兵,我们父子齐心,岂有失败之理。为父也老了,这天下的一切,迟早有一天都是要到你手里的。”
他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满脑子都被忠君爱国的那套酸儒思想给荼毒了,好在对他说的话还是信服的。
康王世子垂眸道:“父亲,我想求你一件事。”
康王道:“有何事,你尽管说。”
康王世子拱手道:“父亲,子越是我的好友和兄弟,您能不能不要伤他性命。”
“看你那么郑重其事的样子,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康王笑道,“你放心,裴子越还有用处,若燕王日后愿意臣服,他的儿子自然性命无忧。”
康王世子抬头望着天际卷曲的云团,阳光熹微,不由出起神来。
他想起从前在太学读书时,他身份贵重敏感,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和他深交,唯有子越,他自幼做事就全凭喜好,和他交往也只是因为觉得他这个人值得相交。
只是今日一朝兵戎相见,往日的情分怕是全要消失殆尽了。
六峰山这边,大部队已经转移至行宫当中。
大殿内,元和帝坐在上首,皇后坐在他身边,徐贵妃和淑妃分别坐在下首的两侧。
震怒过后,元和帝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深不可测的神情,面上丝毫瞧不出慌乱,仿佛即将到了的十万陈兵全是摆设,倒是几位嫔妃,多多少少都带着些惊惶。
梁柱上的金龙张牙舞爪,殿中满当当的人头,皇室宗亲们站在左侧,百官及他们的家眷站在右侧,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周崈从外大步跨进,打破了殿中的静穆,他单膝跪下道:“启禀陛下,末将已经派人埋伏在山林间,只是对方人数众多,恐支持不到援军到来。
“不如陛下与各位大人先暂往山中躲避,由末将带着一半人马留在行宫当中,就算只剩一兵一卒,末将也必将那逆贼的脚步给拖住,争取到援军来救驾。”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此计不妥,山上道路难行,野兽众多,殿内这么多人都上山的话势必造成人员分散,如此一来禁军的防卫之责更难实现,岂不是更给了逆贼可乘之机。”
周崈又道:“陛下,据探子来报,康王的军队带了不少威力很强的火器,以行宫的建构,绝对抵挡不了几时。”
元和帝声音不怒自威:“朕乃一国之君,自当与众将士共同进退,临阵脱逃,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果然如姜霓所想,元和帝这么一个气性大的主儿,被逼至行宫避难就已经是底线,让他像丧家之犬一样落荒而逃,还不如让他原地自杀。
姜霓内心也在打鼓,她知道此时出形势不容乐观,今天大概率是要葬送于此了。
她这是什么狗屁运气,穿越到这还不到一年,就已经三次濒临险境,皇室中人还真的是一个高危职业,如果她死了,能回到现代吗?
姜霓心中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下意识地看向裴晏,只见裴晏敛着眸一脸漠然地站着。
他似乎若有所感应地抬眸,两人目光相接,他眼中露出一抹笑意,对她挤眉弄眼似的眨了眨眼。
到这个时候了,这货还这么乐观,是真的不怕死吗,姜霓暗自吐槽,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然平稳了下来。
反正还有这么多身份尊贵之人给她陪葬呢,不亏,姜霓破罐子破摔,乐观地想道。
大皇子出列道:“父皇,儿臣愿代您留下鼓舞我方将士的士气,请您和百官一道离开。”
徐贵妃一脸不赞同,这傻孩子,留下来送命么,但此刻又不能出声反对,只能焦急地看向元和帝,生怕他答应下来。
太子也出列道:“父皇,还是儿臣留下吧,儿臣是储君,理应和将士们共进退。”
大皇子转向太子,正色道:“殿下,你既知道自己是储君,就不应该以身犯险,只要父皇和你一日平安无事,康王就一日是反贼,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我身为父皇长子,由我留下才是最合适的。”
太子深深地看着他,眸光复杂,他能感觉到,大皇子此话是真心的,不是故意在父皇面前装模作样。
六皇子也走上前来:“父皇,儿臣自幼习武,也愿留下和敌寇血战到底。”
裴晏唇角不可见地勾了勾,也轻飘飘地走出列,作揖道:“陛下,臣也愿留下。”
有了裴晏开头,不少年轻子弟也纷纷出列,请求留下与叛贼作战,一个比一个陈词激昂。
元和帝紧绷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危难当头,能够挺身而出,大梁有你们这些人,何愁不兴。周崈,传令下去,死守行宫,离开一词切勿再提。”
周崈低头:“末将领命。”大家都要死在这了,还如何兴,他心中绝望地想到,但他是殿前司指挥使,天子近卫,形势不容许他有一丝的软弱。
周崈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整个山头似乎都晃了两下。
一个士卒匆匆地跑了进来,跪拜道:“陛下,是叛贼用火|药炸了我军于山道上设阻的巨石。”
元和帝语气威沉道:“周崈,我方军火器目前有多少?”
周崈语气沉重道:“伴驾不许携带大规模杀伤力大的军器,目前只有仪仗队有一些小物件。”
他没说出口的是,这些都还是用来充门面的,就是一堆花架子,几乎派不上用场。
“报——”万舟疾步走进,“启禀陛下,康王派了一个将士前来涉谈。”
“宣。”
一个参将打扮的军官走进拜见元和帝,并转达了康王的意思。
他说得文绉绉且冠冕堂皇的,翻译过来就是说现在双方实力悬殊,康王劝元和帝写下让位诏书,不要负隅顽抗免得兵戈相向血流成河,这样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还能留他一命,在座臣子的性命也能保住。
百官们小声地交流着,显然有部分官员希望元和帝能和康王好好谈谈,毕竟打来打去都是姜家的天下,可其他人是无辜的,不过没人敢第一个开口。
元和帝听完后意外地没有暴怒,而是一脸平静地从台阶走了下来,注意观察,就能看见他满眼的冰渣。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身上杀伐决断的气势还是有的,参将不敢和他对视,深深地埋下了头。
元和帝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找死。”
说着拔出万舟腰间的刀,一把穿过这个参将的胸膛。
参将还没来得及出声,身体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双眼犹自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在殿内弥漫,殿中的妇孺都是宗妇、命妇,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血,有些胆小的忍不住惊呼出声。
身旁的几位公主都变了脸色,姜霓倒是接受良好,毕竟花朝节那天她可是近距离接触了那些杀手,还真如裴晏那晚所说的那样,“习惯就好。”
姓裴的这是什么绝世乌鸦嘴!
元和帝手腕一用力,拔出参将身上的长刀,鲜血溅到他的衣摆之上,他手一松,长刀呛啷一声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仿佛击打在殿内所有人的心里。
“拖下去。”
“是。”很快就有人上前来处理这具尸体。
天子一怒,虽不至于伏尸百万,但身上的低气压也是非常吓人的。
万舟低头跪了下去。
元和帝转身欲回上首。
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还一脸惶恐的万舟突兀地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捡起地上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刀,朝元和帝砍去。
“陛下,当心!”不是谁颤抖地扯着嗓子大喊道。
元和帝也是习武之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但这些年来他并未在武事上投入太多的精力,万舟和他距离又很近,一时躲闪不及,踉跄地朝台阶上跌去。
眼见万舟就要横刀劈下,元和帝眸中映出锋利的刃光,这一瞬间仿佛被拉成了无限长。
万舟身为侍卫亲军司的指挥使,自然也是他的心腹之一。
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朕是哪里对不住他吗,这一瞬间,元和帝脑海中浮现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身影从一旁冲了过来,挡在了元和帝面前,长刀从她腹部穿过。。
“母妃!”六皇子凄厉地叫道。
万舟见一击未成,继续向元和帝挥刀,但殿内的禁军和武卫也不是吃素的,哪还会让他得逞,早就上前来拦住他。
几人一齐围攻万舟,欲要把他拿下。
此时殿内又一个变故陡然发生,万舟麾下的多个禁军突然拔起刀来对准其他人,殿内分化成两股势力,场面一片混乱。
几个武官和一圈的禁军护在元和帝周围。
元和帝抱着淑妃的身体,双眼通红,“嫣…嫣儿。”
淑妃口中溢出鲜血,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陛下,臣妾怕…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景…景赫就交给陛下了。”
“不,不会的,”元和帝眼里闪过惊惶,无措,悔恨等种种情绪,他吼道,“太医呢,快叫太医!”
六皇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淑妃身边的,眼泪断线般地簌簌落下,他喉咙哽咽,几乎发不出声来,只会机械性地重复,“母妃,母妃,母妃…”
“孩子,男子汉大丈夫,坚强点,不…不要哭。”淑妃的温柔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一秒少一秒了,她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儿子,指尖刚触到六皇子的脸颊就垂落下去。
六皇子悲吼道:“母妃……”
姜霓眼眶红了一圈,这些时日来,因着六皇子的关系,淑妃找她过去说说话,渐渐了解她后越来越喜欢她,也待她很好,俨然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
淑妃就这样在猝不及防地在自己面前薨逝,都没来得及告个别,焉能不伤心。
此时殿内一片混乱,刀剑碰撞声响彻大殿,姜霓根本没法穿过混乱的人群过去看一看淑妃。
裴晏早在混乱之初就赶到了姜霓身旁,横剑把她护在身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掉眼泪,先前几度遇险,都没见她这个样子过,裴晏心中不由泛起阵阵酸麻感,突然萌生出有一种想要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他想要安慰她两句,但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饶是油嘴滑舌如他,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小狐狸,真的是个无比重情善良之人。
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叫声,姜霓抬眼看去,只见五公主倒在地上,腿上隐隐有血迹渗出,约莫是在混乱中不慎被划伤的。
四公主见状,满眼焦急,一咬牙,冲上前去想要把她往角落里拖,但她自幼便养尊处优的,怎么拖得动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人。
五公主疼得满脸是泪,心中有一丝动容,四公主平日里时常对她呼来喝去的,心情不好时还经常拿她撒气,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竟会不顾危险来救她。
“四姐姐,你别管我了,这里危险,你快到旁边去避避吧。”
“闭嘴。”四公主没有离去,蹲在她身旁,掏出帕子捂住她的腿上的伤口。
姜霓观察了一下大殿的情况,眼下虽然看着混乱,但和万舟一起叛变的禁军人数显然处于劣势。
此时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用不了多久就能全被制服,只是事发突然,殿中人数又多,大家一时分不清敌友,才自乱阵脚,造成一片混乱的局面。
四公主和五公主所在之处,此时正好是人马混乱之处,既有刀剑相向的禁军,又有很多惊慌失措四处躲避的人。
四公主虽刁蛮无礼但罪不至死,五公主从未针对过她,甚至还对她释放过善意,毕竟姐妹一场,姜霓不忍看见这两人也丧命于此。
她恳求道:“师兄,我想去帮帮四姐姐和五姐姐。”
“好。”裴晏点了点头,一剑刺开前方两个挡道的叛军,给姜霓开了一条路,姜霓飞快地跑到五公主旁边,蹲下道:“四姐姐,我和你一起把五姐姐扶到角落去。”
四公主点了点头,和她一左一右地搀扶起五公主,裴晏在守在旁边,观察四周防止有叛军靠近。
两人一起架着五公主,勉勉强强地避过混乱的人群,躲到了人相对少的角落中。
裴晏此时被一个叛军缠着,无暇跟过来。
一个杀红了眼的禁军看到落单的三人,二话不说挥刀便像她们砍过来。
四公主眸色晦暗,刚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殿内变故发生之时,裴晏没有任何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挡在姜霓面前,把她护在身后。
还有什么不够清楚的么,裴晏心悦之人,其实就是姜霓吧。
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多年的痴恋似乎成了一场笑话。
四公主脑中似有什么崩断,突然伸手推了姜霓一把,姜霓完全没防备,直直地向前往刀口上撞去。
裴晏转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瞳孔蓦地睁大,不由惊呼一声,“阿霓!”
他一把推开面前之人,没顾及向他砍来的刀剑,仓皇地朝这个方向跑来。
但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裴晏还是鞭长莫及。
眼看那把刀就要往姜霓身上横穿过去,就在利刀划破她身上衣物的那一瞬,长刀突然停了下来,眼前的叛军被一把弯刀从身后穿过,倒了下去,露出他背后之人——绍布王子。
绍布一脸担忧道:“七公主,你没事吧。”
“我没事,多谢王子相救,今日救命之恩我先记下,日后王子若是有事需要我相帮,我定当义不容辞。”
姜霓此话是真心实意的,这群他国的使臣和学子本来是待在侧殿,不掺和大梁政变。
她和绍布不过点头之交,绍布本可以作壁上观,却为了救她来趟这趟浑水。
绍布微笑道:“我与公主是朋友,朋友之间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姜霓心中有一丝愧疚,绍布竟然是真的把她当做朋友,她先前还一直防备他,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裴晏赶到时,眼中的惊慌还未褪去,语气急促道:“你怎么回事,我才不在你身边这么一下,你就能撞别人刀口上?”
姜霓看着裴晏汩汩流血的手臂,皱眉道:“师兄,你受伤了。”
裴晏面沉似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绍布眼神幽暗:“七公主,刚才之事我都看见了。”原来中原皇朝的兄弟姊妹也不是面上那样和睦。
姜霓没有愤怒,只沉静地看了一眼四公主。
四公主一怔,在她印象中,姜霓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和颜悦色的笑容,但此刻凌厉的神色竟然让她不敢直视,她惊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
姜霓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眼神,说道:“嗯,此事我自有计较。”
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变了又变,似乎想和她说什么,酝酿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他最终转向绍布道:“多谢王子救了我师妹,今日之恩本世子日后定当报答,殿内叛贼马上就要被全数拿下,王子快些回偏殿去吧。”
绍布嘴角一勾,对上裴晏幽深的双眸,略带挑衅道:“公主虽是世子的师妹,也是我绍布的朋友,何需世子报答。”
裴晏好整以暇看着姜霓,懒懒道:“我和师妹不分彼此,师妹,你说是吗?”
姜霓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打圆场道:“救命之恩是个大人情,师兄好意,王子就不要推拒了,师兄说得对,王子不便出现于此,还是尽快先回偏殿吧。”
绍布笑了笑,温和道:“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公主万事小心,我告辞了。”
裴晏看着绍布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小狐狸看不出来,他还看不出这家伙怀得什么心思吗?
没过多久,殿内的喊杀声停下,叛军被全部诛杀。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遍地都是尸首横行,殿中人心惶惶,时而传来妇孺的抽泣声,许多人腿软在地上掩嘴干呕。
禁军训练有素地清理着殿中的尸首,很快,大殿便恢复如常,唯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证明了方才的厮杀。
但还没安生多久,又有一个兵卒跑了进来,“启禀陛下,康王的大部队已经到达了山脚,马上就要攻上来了。”
元和帝似乎还没从淑妃的薨逝的悲伤中反应过来,疲惫道:“不要拦他,让他上来,朕要亲自和他对峙。”
周崈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怔愣道:“陛下。”
“还需要朕说第二遍吗?”
周崈咬了咬牙:“是。”
康王这厢到了山脚,听闻先一步派去涉谈的参将被杀,毫不意外,倒是可惜埋了这么多年的暗棋刺杀失败,看来只好踏上最后一步了。
康王一路行进,竟未遭受一兵一卒的阻拦,他原本还怀疑前方必有陷阱,直到快逼至行宫,方才诧然,路上竟然真的没有阻拦,他越发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元和帝这是要干什么?
事已至此,他来不及深思,亲自率领两万兵卒进入行宫,命剩下八万人在外面将整个行宫包围起来。
大殿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地站着护驾的禁卫军,把大殿严严实实地围了几圈,个个都怀着誓死不让人靠近的决心。
大殿的门打开,元和帝不顾臣子们的劝阻执意走出与康王对峙。
皇帝都出来了,有骨气的人自然不会缩在大殿里头,陆陆续续许多人跟在皇帝身后出来。
元和帝负手站在高高的台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康王。
康王心跳得飞快,但身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岂容他露怯。
康王高声道:“皇兄,胜负已分,再打下去不过徒增我大梁军士的性命,皇兄一向爱民如子,当是不忍见无辜性命因你丧生,请皇兄写下让位诏书,免去一场血流成河。”
元和帝还未开口,一个年纪颇大的臣子就忍不住翘着胡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无耻之徒,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竟有脸在此大放厥词,日后你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姜霓看着身边的六皇子,他面色苍白,眉眼间的跳脱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阴郁,六皇子双拳紧握,若不是前方有禁军挡着,恐怕此刻恨不得冲下去与康王等逆犯同归于尽。
姜霓有些难过,原来有时候,长大只需要短短的片刻瞬,昔日那个没心没肺的六皇兄,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六皇兄,”姜霓轻声道,“你放心,淑妃娘娘一定不会白白牺牲的。”
六皇子稍微缓和了一下神色:“小七,外面危险,你还是回殿里吧。”
“不,我想在这陪你,”姜霓低声道,“六皇兄,我也是你的亲人。”
六皇子眼眶又忍不住发热,重重地点了下头。
姜霓敛眸,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方才混乱之中,裴晏的耳语还犹然在耳。
“天子眼皮底下,康王意图谋反,陛下不会毫无察觉,陛下心中自有成算,你要见机行事。”
台阶下的康王对这些臣子们的激昂骂词无动于衷,一双利眼直直地盯着元和帝,“皇兄,你考虑得如何了,这退位诏书,你是写还是不写?”
“姜岑,朕给过你机会了,”元和帝满脸失望道,“朕也不想背上滥杀手足的罪名,可是你偏要行此谋逆之事,自己找死,朕也只能成全你了。”
康王心里突突打鼓,搞不清楚他这话是何意,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预感,一个军士慌慌张张地上前禀报道:“王爷,不,不好了,山林中突然出现两队大军包抄了咱们,傅统领和王将军都被斩首示众,大多士兵都缴械投降了。”
康王感觉眼前一黑,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会这样,难道他的心思一直没能瞒过元和帝?
他抬头看向元和帝,他脸上依然是那副虚伪的满带失望的神情,唯有眸中闪过几分讽刺的情绪,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尽的恐惧,此事失败,他全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元和帝没给康王反应的机会,一声令下,禁军毫不客气地朝康王杀去。
显然绝大多数人都没能预料到这个反转,众人反应过来后,脸上露出劫后重生的庆幸与狂喜。
六皇子也一脸震惊,他忽然想起刚才姜霓所说的话,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小七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霓也和众人一样,露出一脸恰到好处的错愕。
六皇子看见她的神情,马上就把这种想法抛之脑后,此事连太子都被蒙在鼓里,小七就算再聪明,怎么可能会事先知道。
行宫内外喊杀声震天,战鼓擂响,混着呼啸的风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众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此时都安了回去,这辈子的全部的七上八下约莫都交代给了今日。
元和帝没再看战况,转身回了殿内,众人也都纷纷回去。
很快,外面的喊杀声和兵戈相撞声消失,山野平静了下来,两个身披坚甲的将领并排走进,撩袍跪下:“启禀陛下,逆贼已经伏诛,请陛下处置。”
随着两人的出现,众人的诧异更甚了。
左边那个身材高大的将领,赫然是元和帝的心腹归德将军贺勤,可他不是前不久刚被派出去巡防地方军务吗?
另一个将领形貌俊逸,不苟言笑,是一个更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原本应该身在北疆的燕王。
裴晏看到燕王的瞬间就僵在了原地,他怔楞了一会,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袖中的指尖微颤。
“暂时先把逆臣关押起来,等回到金陵再行处置。”
“是。”
“两位爱卿辛苦了,快请起。”
“多谢陛下。”
有臣子忍不住问元和帝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元和帝没有细说,只说是提前收到密报,所以提前把归德将军叫了回来,燕王是奉命回来述职的,正巧碰上康王谋反一事,便命他一同前来缉拿叛贼。
元和帝摆明不想多说,臣子们也不敢多问,但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仔细一揣摩,多多少少都品出些味来。
出了这档子事,谁也没心情继续秋猎,今日修整一晚,明日便回金陵,这也是大梁建国以来第一次提早结束秋猎。
元和帝下诏加封淑妃为贵妃,以副后的规格下葬皇陵,灵柩明日随大部队一道回金陵。
行宫之中,暂时先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台,姜霓拜祭了淑妃过后,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裴晏的院子。
程铭一边给裴晏上药一边絮絮叨叨道:“世子伤口这么深,怎么不早说,万一发炎了可怎么办。”
“世子身手这么好,是谁那么厉害可以伤到世子,可惜当时属下守在外面,没能在您身边,不然世子肯定不会受伤。”
“王爷回来了,若是知道世子受伤肯定会心疼的,不过大长公主一定很开心,话说,咱们燕王府好久没团聚过了……”
裴晏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每天比崔嬷嬷还要操心,我要不要和祖母说一声,让你顶替崔嬷嬷的位置。”
程铭委屈道:“世子,属下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属下之心日月可鉴啊,你要是把我赶走了,去哪里找我这么细心,善解人意的贴身下属……”
裴晏阴恻恻道:“再多嘴你今晚就去和四喜睡觉。”
程铭连忙吞下想要脱口而出的字眼,做了个缝嘴唇的动作。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世子,七公主来了。”
裴晏长眉一挑,对程铭道:“你快把这些伤药收起来,别让她看见了。”
“请公主进来。”
姜霓进来时,裴晏正架着腿没骨头似的靠着椅子,一副好不悠闲的姿态。
裴晏挑着眉道:“你手上那些瓶瓶罐罐是什么?”
“伤药,”姜霓将手上的瓶瓶罐罐摆在桌上,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你刚才留了那么多血,严重吗?”
程铭刚想开口,就被裴晏一记眼刀给扫了回去。
“小伤而已,无碍,”裴晏大言不惭道,“再划上十道都不碍事,何必劳烦你给我送伤药,更何况我这里还会没有么。”
“这不一样,”姜霓认真道,“这是我的心意。”
裴晏拿起一个白瓷瓶,闻了闻,“嚯,这是师叔给你的吧,他老人家真是够厚此薄彼的啊。”
姜霓竖起大拇指道:“师兄鼻子真灵,和四喜有得一拼了。”
裴晏:“……”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吗?
“你过来找我,应该是还有事想问我的吧。”裴晏一脸了然道。
姜霓确实是满腹疑问,“你今天在大殿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如何知道,父皇早有准备的,这件事你一早就知道吗,那燕王爷突然从北疆回来之事你也知道吗?”
裴晏道:“我事先当然不知道,陛下可是连枕边人都瞒得死死的,如何会知晓我,我是猜的。”
姜霓:“猜的?”
裴晏正色道:“你还记得花朝节那晚,匪寇混入金陵作乱一事吗?”
“这辈子都忘不了,”姜霓不解道,“难道这和今日之事也有关。”
裴晏点了点头:“我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的,匪寇混入金陵,造成人群恐慌,差点发生大规模踩踏,当时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当即派人把匪寇的老窝给端了,你可知他派的人是谁?”
姜霓笃定道:“是康王。”
“没错,当时是康王主动请缨的,”裴晏曲着手指轻轻地扣着桌面,“那时我便觉得奇怪,匪乱一直是大梁的一个祸患,这群土匪和耗子一样滑不溜秋的,往山上一躲,就算派上大军也很难把他们全部消灭。”
“但这群耗子也向来极有眼力见,一般不会和官府对着干,所以只要他们不惹出太大的乱子,官府也就对他们睁一眼闭一只眼。”
“耗子毕竟是耗子,他们哪来的胆子敢来皇城作乱,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姜霓也陷入了沉思,当时她并未多想,但今日听裴晏这么一说,确实疑点颇多,她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没错,”裴晏肯定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就是康王,康王勾结匪寇,他算准了陛下必会震怒,届时派人去清匪,他好主动请缨,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带兵,好暗中往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
姜霓瞠目结舌:“没想到这看不起来毫不相关的两件事,都能扯上关系,朝堂的水,也太深了。”
裴晏嘲讽道:“康王爷养尊处优多年,脑子太久没用,估计也锈得差不多了,他自以为计谋高明,神不知鬼不觉,可那晚之事连我都能看出可疑,朝堂上那群成了精的大人们会看不出吗?”
姜霓道:“所以父皇早已察觉,只是没有证据,所以今日便将计就计。”
“可以这么说,秋猎前不久,他曾微服私访到康王府,看望我祖母,”裴晏继续说道,“我那时还想不通他无事怎么会突发好心来拜访我祖母,我去问过祖母,她也只是含糊其辞。”
“现在想想倒也能想明白,这世间要劳烦我祖母的事,恐怕也没有几件,陛下应当是怕金陵出事,想请我祖母届时坐镇金陵。”
“若我没猜错的话,归德将军应该是陛下假意派出去来降低康王的警惕心,至于我父亲,应该也是陛下密召回来,正好给了康王一个出兵的名头。”
姜霓沉默半刻,问道:“师兄,老师知道此事吗?”
裴晏想了想,泰然道:“陛下应该知会了几个人,老师想必是其中之一,不然就陛下一个人,也无法做这么多事。”
“既然如此,明明可以用更小的代价阻止这场祸患,为什么他不在康王一出兵时就派人把他拿下,要拉着所有人陪他做这场戏,这样一来,万舟见形势不对,说不定他就不会当庭反了,淑妃娘娘也不会……”说到这,姜霓说不下去了。
“阿霓,”这是裴晏今天第二次这样叫她,他低声道,“你父皇是个好皇帝,但他也太过自负了。”他不容许某个臣子势力过大,一天到晚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帝王心术要制衡没错,但太过就本末倒置了。
“杀人诛心,你知道何为诛心么,”裴晏语气平静,毫无波澜,“这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毫无希望,而是给你希望,然后在你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时把你从云端拉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是啊,元和帝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万民称他天子他就以为自己真的能和天公比高了么,这不老天爷马上就给了他一个教训。
可为什么他的自负要让别人来承受后果,在这场变故中,死去的兵卒的命不是命吗,原来他们自以为的死得其所不过是上位者的一个局罢了。
她突然庆幸,六皇兄不知道这一切。
“师兄,你的能力已经足够进入朝堂,为何你不去参加科考?”
裴晏仅仅从这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能把整件事猜得八九不离十,这等敏锐的心思和细察入微的观察力恐怕朝野上下都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裴晏伸直双腿,懒懒道:“老师说我太过浮躁,让我在沉淀两年,正好,我也不想那么早入仕,再悠闲个两年也挺好的。”
他也曾问过孟涟这个问题,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子越,你资质极高,心思通透,学问一道为师没什么好说的,但人生在世,“不露圭角”于外也是一门大学问,藏拙一道,你还需好好参详。”
姜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裴晏的院子,只觉得有些许喘不上气来,这些仅仅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原来,算计真的可以这么深,人心也能这么的自私肮脏。
碧梧见姜霓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道:“公主,我们回去吗?”
碧梧的声音把姜霓瞬间拉回现实,她有些自嘲地想到,这里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何故对它报什么希望,大概是最近碰到的好人太多,日子也太过安逸,才会抱有这种希望。
姜霓神色恢复如常,说道:“不,去姜绫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