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渐渐冷了下来,雪粒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扬扬洒落,一夜之间,金陵城银装素裹,当真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
再素净的雪也掩不住金陵的繁华与浓厚的年儿味,宫廷内苑早就忙活起来,处处挂起了大红色的灯笼。
今年妃位以上的嫔妃以下没了俩,四妃空缺,元和帝和皇后商量着补了两个上来,所以丽嫔升了丽妃,静嫔升了静妃。
丽嫔封妃便罢了,毕竟她是宫里的老人了,所出的四公主也马上就要及笄了,但静嫔进宫不过几年,双十年华就封了妃,真可谓是圣眷正浓,羡煞旁人。
皇后一寻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宫中嫔妃们的位份也多年没变过了,干脆趁着喜庆日子把大家的位份都晋一晋,元和帝正想冲冲今年的晦气,大手一挥便答应了。
于是乎,
五公主的母妃陈婕妤晋了昭仪。
沈蕴宜摇身一变成了容嫔,沈蕴宜一年之内升了两个位份,这个速度也让后宫众人酸得不行。
唉,没办法,羡慕不来的,谁让人家养了个好女儿,能得陛下青眼相待。
同时,大皇子被封了齐王,明年和太子一道入朝听政,六皇子虽然年纪没到,因着淑妃的缘故,也被封了睿王。
玉芙宫。
四公主边吃着水果边抱怨道:“娘,姜霓那样欺侮于我,你现在已经位列妃位,怎么还不帮我好好教训一下她。”
丽妃不紧不慢道:“来日方长,不急。”
四公主扁嘴道:“你总是说不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下去父皇心中就只剩下那个小贱人了。”
丽妃抿唇道:“你今日的功课写了吗?”
四公主小声道:“还…还没。”
丽妃拧眉道:“那还不快去。”
四公主嘟囔道:“太学都已经放假了,你还让我每天都做功课。”
丽妃没好气道:“谁让你没人家聪明,还不要多努力一下。”
四公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丽妃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娘娘,你为什么要瞒着公主。”
丽妃淡淡道:“阿绫她性子冲动,想什么全挂在脸上,本宫怕她露馅,反正那七公主也得意不了多久了,等到时候再告诉她也一样,对了,嫂嫂那边准备好了吗?”
“娘娘放心,夫人那边已经妥当了。”
“那便好。”丽妃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阿绫从六峰山回来后,就哭着向她说了自己被姜霓打的事,后来又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看到女儿这个样,她整个心都揪了起来,又气又恨,她千宠万宠的娇女儿,竟然这样给别人欺负,她岂能咽下这口气。
要毁了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还不容易么。
除夕夜,金陵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宫里同往年一般,举办了宫宴。
燕王府难得齐全地来赴宴,大长公主深居简出,往年都只是裴晏一人进宫。
齐全是齐全了,裴晏觉得比往年还更没滋味了。
燕王难得在金陵过个年,元和帝十分高兴,又是赐酒又是赐菜的。
皇帝都如此看重燕王,臣子们也不会干瞪着没有表示,时不时就来敬个酒,拉会家常,将裴卓与裴晏大夸特夸。
白氏虽然不是正室,但也是有品级的命妇,燕王妃死后十几年来燕王身边仅有她一个人,和正妃也没什么区别,女眷这边不少夫人都乐意与她攀谈。
白氏的容貌并非倾国倾城那一挂的,但面相极有亲和力,谈吐温和又不失爽朗,很快就博得了一众贵夫人的好感。
裴晏冷眼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觉得和大殿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往姜霓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她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小狐狸这是又跑到哪躲懒去了?
裴晏边腹诽,边悄无声息地离开大殿。
空中飘着细碎的雪粒子,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雪光交织,分不清哪个更皎洁一些。金陵城的雪,和金陵城一般,都是绵绵软软的。
裴晏循着梅香,走过游廊,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女清凌凌的说话声。
“公主,世间真的有“年”这种凶兽吗?”
“当然没有,这只是民间的传说。”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故事?”
“为了告诉你一个道理呀!”
“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人们要团结一心战胜困难吧。”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年要放爆竹。”
“……公主你又捉弄奴婢!”
“哈哈哈哈哈”
裴晏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姜霓正和碧梧堆着雪人,突然感到背后被雪团子砸了一下。
是哪个小兔崽子!
她一转身,就见裴晏穿着雪白大氅,笑意吟吟地站在檐廊下。
“爆竹没有,“暴雪”师妹可要?”
“师兄,新年快乐,”姜霓咧嘴笑道,“你怎么也没在宫宴?”
姜霓披着一件红色的狐皮大氅,整张脸埋在兜帽里,面容愈发显得精致。
裴晏走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宫宴太过沉闷,一出来就碰上了你,看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你在做什么?”
“堆雪人呀,看不出来吗?”
裴晏看着眼前丑不拉几的四不像,嘴角微微抽搐,哂笑道:“你这堆的是雪人还是雪怪”
碧梧看着梅花树下一高一低的两人,很识趣地退下了。
姜霓撇嘴道:“切,有本事你来试试啊。”
“那你看好了。”
裴晏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皑皑的白雪在他手中似乎都显得格外的好看。
没过多久,一个憨态可掬的雪娃娃就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姜霓不由惊叹出声,兴致勃勃地给雪娃娃镶上果核和胡萝卜当作眼睛和嘴巴,在它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色的围巾。
她坐在檐廊下,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杰作,笑道:“师兄,你也太厉害了,见你这么熟练的样子,想必没少玩雪吧。””
裴晏想起幼时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尤其是下了雪后,整个冬季都不会无聊,但他当然不会承认这点。
“这种孩子喜欢的玩意,我怎么会喜欢玩,”裴晏大言不惭道,“我这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姜霓嘁了一声,对他的厚脸皮无言以对。
姜霓惋惜道:“雪娃娃这么好看,可惜太阳出来后就要化了。”
裴晏毫不在意道:“天下无不散筵席,何况一个雪人,化了就化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大不了明年冬天再堆一个就是了。”
姜霓认真道:“明年堆的雪人就不是今年这个了。”
“师兄,彩云易散,琉璃易脆,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没有什么比过好当下更为重要。”
裴晏怔愣了一下,敢情小狐狸绕了半天是为了安慰自己。
姜霓心思敏锐,当然能察觉到他这段时间的心情郁郁,也隐约猜到多半和燕王有关,但这是裴晏的家事,她不好多做置喙,只好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劝慰。
以裴晏的七窍玲珑,想必能明白她的意思。
裴晏懒懒道:“有话就直说,别和朝堂上那群乌贼一样,一肚子墨水,弯弯绕绕的。”
姜霓:“……”是她错了,这货根本不懂何为闻弦音而知雅意。
尽管如此,姜霓还是小心措辞道:“燕王爷是不是待你不太好,其实这没什么关系的,我父皇待我也没多好。”
裴晏失笑道:“他啊,对我应该算很好了吧”
可不是吗,他那样一个说一不二的男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军中主帅,尽管每次都被他气个半死,但每次被气到极点时还是会硬生生地憋回怒火,没把他怎么样,最多不过骂几声“混账”,“逆子”,这对他来说,也属实不容易。
“不过,”裴晏话锋一转,“他对我母亲不好。”
姜霓讶然道:“燕王妃?”她似乎从没听裴晏提过自己的母亲。
裴晏眼睫微垂,“你想听听我母亲生前的事吗?”
“你不用说了,当我没问好了。”姜霓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
“一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没事,听听吧,”裴晏声线醇厚,像是浮在半空之中,“我母亲生得极美,她当年可是冠绝金陵的大美人……”
就这样,姜霓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出极其狗血的恩怨情仇。
燕王妃名叫萧玥,她的父亲是老燕王的副将,萧玥尚在襁褓时她父亲就牺牲了,临死将妻女托付给了老燕王,老燕王十分哀痛,从此把萧玥母女看作是自己的责任,于是便为当时尚是世子的燕王与萧玥定了亲。
萧玥长大后,出落得愈发漂亮,郎才女貌,这本该是一对天作之合。
可惜,在感情上,不是容貌登对就能合拍的。
眼看两人年龄就要到了,可以谈婚论嫁了,但是,当时燕王已有了心仪之人,是一个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名叫白棠。
燕王想要和萧玥退婚,老燕王是个做出承诺,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也绝不改口的人,他觉得此举是背信弃义,愧对兄弟,死不同意。
老燕王当时还旁敲侧击地问过萧玥,问她是否愿意嫁给燕王,萧玥当时并不知道燕王已有心仪之人,答的是愿意。
如此一来,老燕王更加不同意退婚一事,一气之下甚至对燕王说,若是他敢退婚,就断绝父子关系。
燕王痛苦之下,只好放弃白棠,选择成亲。
白棠也是个气性烈的,眼见燕王背信弃义,和她人成亲,伤心之下在燕王和萧玥的大婚之日在自尽而亡。
燕王在行军打战上多谋善断,但在感情上,却是优柔寡断,他觉得对不起白棠,又明知此事与萧玥无关,但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做不到与萧玥举案齐眉,甚至看到萧玥就会想到死去的白棠。
他痛苦万分,无法面对萧玥,不着痕迹地疏离她。
萧玥是个很善良的人,知道这件事后也没怪燕王,反而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一个无辜的姑娘丧命,她知道燕王不喜欢自己,便主动给他纳妾。
如今的白侧妃就是白棠的庶妹,两人生得有五六分相似。
从此以后,萧玥与燕王隔着一层去不掉的膜,过上了相敬如宾的日子。其实在萧玥的心中,是喜欢燕王的,两人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是天意弄人。
萧玥生下裴晏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在裴晏四岁那年薨逝。
老燕王和大长公主本意是想让萧玥有个好的归宿,没想到竟造成她年纪轻轻就郁郁而亡,也十分后悔,因此对裴晏也十分偏爱。
姜霓咋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王妃去世多年,燕王身边只有白侧妃一人,她一直以为,白侧妃是燕王的真爱,没想到只是个替身。
尽管姜霓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不能用现代人的思维来评判古人,还是忍不住觉得燕王在感情上完全就是个渣男。
“那…那你怪他吗?”
裴晏轻笑道:“此事都过去十多年了,我早就不纠结了。”再说了,他有何资格说“怪”,也没资格替他母亲说原谅。
他幼时,燕王似乎总是刻意忽视他,几乎对他不闻不问,他那时不知道原因,也恨过他。
他那时心气高,脾气又倔,燕王不待见他,他就非要惹他生气,燕王刻意忽视他,他偏要高调到让燕王没法不注意到他,他记忆不错,过目成诵,连皇上都对他赞不绝口,很快神童之名就传遍整个金陵。
他现在想起这些事都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幼稚至及,后来他知道了母亲的事,还是不能释怀,甚至觉得燕王就是个懦夫。
再后来,他外出游学,行至北疆,亲眼见到边疆的将士远离亲人,整日在黄沙当中守边护国,亲眼见到燕王的治军严明,在将士们的心中,燕王是值得追随的主帅,在边疆的百姓的心中,只要有燕王在一日,就一日不用担心蛮族入侵。
他才恍然觉得,自己的父亲似乎不是他刻板印象里没有担当的懦夫,但和他冷言冷语习惯了,他似乎学不会该怎么和他正常相处了。
姜霓看向裴晏,他的长睫上,挂着一颗小小的雪粒子,幽深的眸中泛着深浅不一的光,竟比那缠绵的月光雪光还要迷离上两分,眼尾微翘,在这夜色的笼罩下,朦朦胧胧中似乎多了几分孤独和萧索。
姜霓蓦然觉得,这才是裴晏真正的样子吧。
裴晏察觉到姜霓的目光,突然转过头,对着她语重心长道:“小师妹啊,师兄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感想也没有么?”
姜霓莫名其妙道:“我要有什么感想?”
“当然是以后你找夫婿可得擦亮双眼,知道没有,”裴晏挑眉道,“不然你全当故事听了不成。”
姜霓漠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裴晏满意地笑道:“你明白就好,孺子可教也!”
姜霓:“……”
裴晏拂去她大氅上的积雪,眯着眼笑道:“你出来玩了这么久,快回去吧,不然别人该觉得奇怪了。”
姜霓突然有些迷茫,刚才的萧索和孤独,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出来是有一会儿功夫了,姜霓怕沈蕴宜着急,和他道个别后起身离开了。
回到大殿,宴会还在继续,姜霓却没看到沈蕴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