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拾掇完毕后,大部队启程返回金陵,这来回的心境,可谓是天差地别。
康王谋反一事传回金陵,掀起了轩然大波,元和帝派人围了康王府,康王妃与小郡主饮鸩自尽,太后听闻后一病不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个个夹紧尾巴做人,连秦淮河边上的花柳街都冷清上不少,生怕触了元和帝的霉头。
元和帝下令将康王一脉全部贬为庶人,成年男子斩首,女子充入教坊,看在太后的面上,赐了康王父子毒酒,给他们留了个全尸。
刑部大牢。
裴晏跟随狱卒走过深长的甬道,来到了最里边的牢房。
暗牢不见天日,两侧铁门漆黑似洞,只有火把上晃荡的火光彰显出一丝活气。
狱卒点头哈腰道:“世子,就是这了,您有话慢慢说。”
裴晏赏了他一些银两让他去买酒吃,狱卒笑得牙不见眼,愈发恭敬道:“世子,此人乃是要犯,恕小人不能给您开门,小人就在那给您守着,您话说完了知会小人一声就行了。”
康王世子听到动静转身,眼睛一亮:“子越。”
裴晏很难将眼前双眼凹陷,脏兮兮的人和印象中的康王世子联系在一起,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的公子哥。
今是昨非,他张了张口,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康王世子笑道:“没想到临死前,你还会来看我,我果然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裴晏天资聪颖,极受先生喜欢,他那会性格腼腆,不爱说话,他们这南辕北辙的性子能玩在一起也属实不易。
那时候宗室子弟中恰好有一群无破坏不搞,让爹娘和先生俱头疼不已的熊孩子,大家那时年纪都不大,没什么尊卑的概念,这群熊孩子的眼中钉有两个,一个是先生的心头肉,好学生裴晏,一个是性格腼腆好欺负的他。
裴晏真的从小就很聪明,在被几个熊孩子捉弄过后当下没有声张,私下却找到了他,使了几个计让这群熊孩子吃尽了苦头,几回过后,这群熊孩子便再也不敢来招惹他们。
他明明这么聪明,怎的这关头来看他,不怕惹人猜忌么?
想到这,康王世子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此时此景,多说无益,裴晏为他斟了一杯酒,“这是醉香楼的桃花酿,我知道你喜欢饮茶,不喜喝酒,但这里没法泡茶,只好给你带了酒,我便“以酒代茶”敬你一杯。”
康王世子接过酒,一饮而下,“子越,成王败寇,天意如此,我没什么不甘愿的,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机会看看我大梁的大好山河,以后你替我看看吧,有你送我最后一程,此生足矣。”
裴晏又敬了他一杯,轻声道:“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朋友,来生,不要生在这帝王之家了。”
“一定不了,”康王世子笑弯的眼角闪出泪花,“今生我们是朋友,愿来世成为知己。”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裴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心情复杂地离去。
他刚回到燕王府,下人便上前来告知他说燕王让他回来后先到书房一趟。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父亲,您找我何事?”
燕王抬眸:“你去看了康王世子?”
裴晏道:“是,相交一场,他也不过是受了康王的连累。”
燕王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年关将近,我们这次回来,过了年才会回去。”
裴晏微微诧异:“这是陛下的意思?”
燕王“嗯”了一声,露出一丝愧疚,“今年能好好陪你祖母过一个年了,这些年还好有你代为父在你祖母身边尽孝。”
裴晏微笑道:“您是为了保卫大梁边疆的百姓,祖母说过与有荣焉。”
燕王冷肃的面容缓和下来,“今天我去拜访了你老师,和他谈了一下你,孟大人建议你明年下场考试,你意下如何?”
裴晏一挑眉,若有所思道:“我也正有此意,老师他还和您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燕王轻咳一声,“你要是有什么想去的衙门,可以和我说一声。”
燕王完全没考虑裴晏能否一次就考中。
裴晏觉得有些好笑,燕王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你要不要走个后门”挂在嘴边。
“这倒是没有,都是为百姓做事,在哪不都一样。”
燕王有些恍惚,他们父子俩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过话了。
他趁机说道:“白氏怎么说也算是你的长辈,她既然回来了,你合该也要去拜会一下她。”
裴晏冷笑一声,“你让我去拜会一个妾室,她也配。”
燕王脸色一凝,斥道:“混账,狂悖之语。”
他揉了揉眉心,“我们家没有嫡庶之分,你和泽安都是一样的。”
裴晏淡然道:“这是自然,但在府中,我的长辈也只有两位。”
一位是大长公主,燕王也勉强算一个。
燕王耐着性子道:“我想你是对白氏有些误会,白氏她在边关时也常常念着你,临行前还特地亲手给你做了一套衣裳,她是希望可以多多亲近你的,又怕你不领情。”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没定亲,先成家后立业,你母亲早逝,白氏她心思细腻,我让她帮忙给你相看相看。”
裴晏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异常,“此事是您自己想到的,还是白侧妃提的。”
燕王看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裴晏,笑道:“白氏心细,她若不说我竟疏忽了,说来你大哥的亲事早就定下了,你也该抓紧才是。”
裴晏眸色忽地一凉,先前她暗派刺客之事他还没找她算账,才刚回来就不安生,敢把主意打在他的亲事上,俨然以燕王府女主人自居,真是打量他这么好性么。
裴晏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您先让她把自己的家事给操心好再说,有一个叫白丰茂的人,日日在金陵吃喝嫖赌,不久前强抢民女,逼良为妾,那姑娘的家人告到京兆尹府上,白丰茂自称是您的小舅子,那京兆尹府的杨大人信以为真,想要卖您一个面子,便把这个案子压了下去,不做受理,这件事,您知道吗?”
燕王的脸色沉了下来,皱眉道:“岂有此理,我并不知此事,是何人敢假冒燕王的名头?”
“后来我查了查,是您那位心地善良的白侧妃的堂弟,”裴晏悠悠道,“他仗着燕王府的名义狐假虎威,胡作非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那位白侧妃不会不知道吧。”
燕王道:“她常年在边关,肯定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与她无关,这件事我会处理。”
“不用您处理,白丰茂他人早就在京兆尹府的大牢里了,”裴晏脸色凝了下来,不想再和眼前这个眼瞎心盲的男人多谈,冷声道:“燕王爷,您听清楚了,我的亲事自有祖母做主,不用旁人操心,包括你。”
裴晏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刺道:“您当年对我母亲无意,还娶了她,平白耽误她一生,您放心,我一定不会重蹈您的覆辙。”
啪的一声,一个茶盏碎在裴晏脚边。
燕王脸色终于变了,指着他勃然道:“逆子,你当真以为有你祖母护着你,我就不敢教训你了吗?”
裴晏眼皮动都没动一下,“哦,那您想怎样,上家法吗?”
燕王抬起手,裴晏满含讽刺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和他母亲如出一辙,只是王妃性子温婉,不曾有过这样冷傲和倔强的眼神。
燕王的手悬半空,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气得不轻,指着门口粗声道:“滚,给我滚出去。”
裴晏还懒得在这待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燕王府占地很广,亭台轩榭,假山楼阁,湖泊花卉,该有的一样不少,偌大一个王府,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裴晏猛然觉得,这里似乎突然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鹤云堂。
大长公主冷淡道:“跪下。”
燕王二话不说地跪了下来:“母亲息怒,儿子若有什么做错之事,你尽管责骂,别气坏了身子。”
大长公主冷哼道,“王爷的官威都甩到家里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么,我哪敢责骂你?”
燕王:“儿子惶恐,母亲这话何意?”
大长公主啜了一口热茶,“好好的你又责骂阿晏做什么。”
他就知道是因为裴晏,燕王苦笑道:“母亲,您太宠着子越了,这孩子目无尊长,无法无天,若不好好管教一下,越发不像样了。”
大长公主手中的茶盏重重地一放,“阿晏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么?”
“母亲,儿子管教他也是为了他好。”
大长公主轻叹了一口气,“阿晏比你强多了。”
燕王无奈道:“母亲说得是。”
大长公主淡淡道:“阿晏幼时你不管他,以后他的事你也少管,你要再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大呼小叫,你就给我滚出去住。”
“是,母亲,”燕王略带自嘲道,“以后子越的事,儿子不会再插手,都由母亲做主。”
大长公主似是不想再看见他,挥了挥手:“出去吧,看见你就心烦。”
“儿子告退。”
燕王走后,崔嬷嬷上前为大长公主换掉了那杯冷掉的茶,安慰道:“公主,您别生气了,王爷还是关心世子的,只是这些年来他和世子误会颇深,又受了小人的挑拨,才会如此,以后他定能明白过来。”
“谈何容易,白氏这么多年小动作不断,那个傻子也没看出来,”大长公主摇了摇头,“阿晏面上看着好说话,成天没个正形的,其实啊,他心思最是冷静通透,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想呢。”
崔嬷嬷道:“既然如此,公主可要出手收拾一下白氏。”
“白氏虽不是个好的,但阿卓品性还算纯良,”大长公主沉吟道,“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能轻易妄动白氏,不然岂非弄得家宅不宁。”
“不过,她的手再敢伸到阿晏头上,本宫一定亲手剁了她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