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霓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道批语还有谁看过吗?”
碧梧摇头:“奴婢一直保管着,并未有其他人看过。”
姜霓心下微安,上面的意思含糊不清,就算别人瞧见了未必能想到那里去,但保守起见,还是不要为他人所知的好。
“死地而后生”
姜霓直觉这句所说的一定不是她这次遭劫,而是上次落水之事,那什么禅师到底看出了什么没有,难不成他真有那么神,能看出这具身子换了个芯子。
她倒是不畏惧这个,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凭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容人随意编排。
法华寺,看来得找机会再去一趟。
想着想着,困顿袭来,姜霓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
她这次受伤,不仅皇后那边赏了一大堆东西,元和帝也有所表示,不仅赏了一堆补品,还亲自过来看了她一次。
太子,三公主,八公主等也相继来探病,他们会来她不稀奇,罕见的是五皇子,他竟然“屈尊降贵”地来看他,姜霓听到宫人禀报时,还愣了一下。
只是那全世界都欠我八百万的样子,着实不像是来探病的。
姜霓:“……”
“五皇兄,你是来讨债的还是来探病的。”
五皇子“哼”了一声,“来瞧瞧你把自己作死了没有。”
姜霓嘿嘿一笑,“祸害遗千年,真是让五皇兄失望了。”
五皇子讥笑道:“我听说你是为了救太子受伤的,太子身边那么多侍卫,需要你来逞英雄吗?”
姜霓回想起那日的事,耸了耸肩,“也不全是吧,不管是谁,那种情形下我应该都会救的,况且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思考,若是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我也不一定有这个勇气。”
“你倒是实诚。”六皇子挑眉道。
姜霓嘻嘻一笑,“若是换成五皇兄,我一定不用考虑就会做相同的选择。”
“这就不必了,”五皇子面露讽刺,“我一个废……咳,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可没有太子那么遭人恨。”
姜霓不怀好意地笑道:“五皇兄这是在关心我吗,直接说出来就好了,干嘛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
五皇子耳根一红,“你少自作多情。”
姜霓道:“那你脸红个什么劲?”
“我……我哪有。”
姜霓:“碧梧,拿面镜子来。”
五皇子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看你。”
说着示意宫人推他离开,姜霓在背后哈哈大笑,五皇子捂住耳朵——我什么都听不见,不要和一个病人斤斤计较。
姜霓又休养了好些天,直到活蹦乱跳差点要上房揭瓦沈蕴宜方松口让她重回太学。
这一回去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好些事。
同窗告诉她,裴晏在殿试之上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成为了大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姜霓因病在家休养,太学其他负责《金陵周报》的人员不知道竹若的真实身份,便挑选了几篇殿试中的优秀文章刊印在上一期的报纸。
毫无疑问裴晏的文章也在其上,姜霓看完后,神色有些复杂。
她不过在无意中和裴晏说过一些她前世所知的政治理念和治国策略,没想到裴晏竟然记住了并把它们化入文章。
这些不过是前世一些耳熟能详的东西,她自己都一知半解,裴晏却能深入挖掘,结合时政,鞭辟入里,写出了气吞山河的少年意气。
据说,元和帝和一干大臣很是喜欢裴晏的文章,有臣子推举裴晏为今年的状元,但元和帝觉得裴晏太过年轻,锋芒太盛反而于他不利,便将他放到了第三。
今年的状元和榜眼,都是年过不惑的老儒生,裴晏今年方十七,谁的未来更加光明顺畅一目了然。
这位同窗兴奋地说道:“公主那日没去观看游街真是太遗憾了,那日啊,全城的小娘子,哪个没给世子扔几个香囊帕子的,啧啧,古人说掷果盈车,那日可算是见着了。”
姜霓噗嗤一笑,问道:“琼林宴可是在今日举行?”
学子一愣,点头道:“没错,是在今日。”
姜霓笑道:“下一期报纸的头条有了,我们去做一期人物访谈。”
她想起了后世对高考状元的拜访,这可是全国状元,科举也比后世的高考含金量还要高,到时候再搞个关于成功学的噱头,嘿嘿,下期报纸的销量又要创个小高峰了。
学子半知不解地点了点头。
琼林宴的举报地点城西的皇家别苑,这是沿袭前朝的一项传统,专门为殿试后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
姜霓随即点了几个善于交谈的学子,一起前往城西。
琼林宴的主宴者是礼部尚书,太学刊印的报纸他也每期都有买来读,姜霓说明来意后没多想就同意了。
皇家别苑的景致是没话说的,一花一木皆是精雕细琢,亭台轩榭,拱桥流水,诗词雅赋,文士风流。
状元和榜眼也都很配合来自国子监学子的采访,毕竟《金陵周报》广为人知,这对他们的名声也是个很好的宣传。
姜霓转了一圈,没见着裴晏的身影。
后苑是一片紫竹林,竹林中有一个小潭,潭水之上立着一个水榭。
姜霓远远地就看到,一人一狗背对着她站在水榭上。
四喜率先察觉到有人走进,转头发现是熟人,欢叫着朝她扑来。
姜霓眼角抽搐,怎么会有人带着狗来参加琼林宴。
裴晏转过身来,看到了一袭蓝裙的姑娘,怔在了原地。
他一身青衣广袖,春晖与竹影洒在他的眉眼之上,还是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眉眼风流恣意,飘然似谪仙。
姜霓呼吸一滞,这张脸到底是怎么长的,她率先开口道:“师兄,好久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裴晏看着她尖尖的下巴,“你怎么瘦了?”
姜霓挑眉,没想到他第一句竟然会是这个,本来她都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别提了,”姜霓撇嘴道,“太医嘱咐我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我娘就每天三餐清粥小菜给我做,我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了,能不瘦吗?”
她的确清瘦了不少,但精神看着挺好,杏眸依然清凌凌的,裴晏笑道:“这么可怜啊,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姜霓道:“琼林宴还没结束呢。”
“没事,接下来的环节都不重要,”裴晏毫不在意地眨了眨眼,“与其和那帮文人掉书呆子,还不如和你吃好吃的去。”
姜霓杏眸一弯,“好。”
姜霓派人和同她一起来的学子们打了声招呼,就和裴晏一起低调地从后门离开。
姜霓没有选择去酒楼,而是拉着裴晏大街小巷地窜了个遍,品尝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好多新奇的吃食她都闻所未闻,什么鲊脯、梅子姜、细料馉饳儿云云。
姜霓不由感叹,我华夏不愧是吃货之乡,古人的智慧也真是不容小觑,没有现代那么多的调料,味道竟也不输多少。
还是裴晏想着她大病初愈不宜过食,及时制止了她。
姜霓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满意的饱嗝,“师兄,你听说过义净禅师吗?”
裴晏道:“他是法华寺有名的高僧,佛法造诣高深,陛下曾想要册封他为国师,被他以出家人不理俗事给拒绝了,怎么突然说起他。”
“这么厉害!”姜霓讶然道,看来是她孤陋寡闻了。
“师兄,我想去拜遏他。”
“去见他干什么,”裴晏道,“这和尚怪得很,不轻易见人,说什么非有缘人不见,你去了他也不一定肯见你。”
姜霓想了想,还是把义净禅师为她批命之事告诉了他。
裴晏奇道:“你面子还挺大的,多少人万金想要求他指点一番都不得其愿,你人都是躺着的还有这待遇。”
姜霓轻咳了一声,“所以我才想去感谢他一番。”
裴晏叹了口气,“那便走吧。”
姜霓笑道:“我知道你不太想我再去法华寺,但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是,好歹也是佛门重地,多沐浴一下佛光也是好的。”
裴晏斜了她一眼,说道:“就你心思多。”
不得不说,姜霓实在是太过敏锐了,他确实存了些这样的心思,他一想到不久前她才差点在那里丢了性命,再往那去难免有些膈应,没想到这点隐秘的心思竟被姜霓给察觉了。
两人一同到了法华寺,姜霓却被告知义净禅师已然离开金陵云游四海去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禅师让贫僧转告施主,日后有缘自会相见。”
姜霓道:“大师怎么知道我会前来?”
小沙弥温声道:“这贫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禅师留言,欲广叹述,穷劫莫尽,智者自当知之,天道在上,无可逆也,生年不满百,施主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姜霓:“……”高人说话都是如此高深莫测的么?
“多谢这位小师父了。”
“施主不必客气。”小沙弥行了个礼离去。
看来此番是探究不到什么了,没能亲眼见到义净禅师,她也说不清心底是庆幸还是失落。
姜霓和裴晏并肩走在法华寺的后院,这个时候桃花已然开始纷纷凋谢,洋洋洒洒地像下着一场桃花雨。
裴晏拂去她肩头的花瓣,轻声道:“阿霓,命数之说并非全然可信,你也不必执着于此。”
姜霓心道:还用你说,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这倒也没有,我不过是有些疑虑想问问他而已。”
裴晏挑眉道:“你有什么疑虑,尽管告诉我就成。”
姜霓严肃道:“大师不愧是大师,听他一席话点播,现在已经没有了。”
裴晏显然不信,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了个话题,“往后我不在太学读书,你可不要松懈学业。”
姜霓一反常态道:“我又不能科考,读那么多书干嘛。”
裴晏道:“读书是为明智。”
姜霓理所当然道:“我觉得我已经非常明智了。”
裴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主殿下,您知道何为谦虚吗,老师怕是都不敢这么大言不惭。”
“那是因为我和老师的追求不同,”姜霓正色道,“我之前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只好在读书上下功夫,但是我现在想到自己可以做什么了,就不会花那么多的功夫在学习上。”
姜霓神色认真,满园的春色竟不及她眸中的光彩,裴晏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有主见的姑娘。
裴晏嘴角染上柔和的笑意,“阿霓,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有我呢,”他话锋陡然一转,“只是,你以后千万不要搅和进太子和齐王之间的事。”
姜霓抿了抿唇,“其实他们都并非心狠手辣,心术不正之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
她又在心中把元和帝拎出来骂了一顿,这其中不乏他为了朝中制衡,刻意为之导致的局面。
“这怎么可能,”裴晏淡然道,“这又不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陛下还在盛年,来日方长,人心易变啊,你又如何能保证,多年后他们还能保持初心。”
姜霓默然不语。
裴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别想太多,只要陛下在一日,表面上的客气还是能维持的。”
他信誓旦旦道,“并且,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片片飞花还在打旋着落下,粉光映着她的眸子,渐渐地漾入心中,似乎有什么在暗处不可控制地疯狂滋长,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陡然而生。
捉摸无定的感觉令人望而却步,却又像绮丽的罂粟花田,忍不住慢慢地靠近,沉沦其中。
姜霓一直认为,她和裴晏是知己,两世为人,没有比裴晏还要了解她的人。
她觉得自己在本质上和裴晏是一样人,在裴晏面前她是最轻松的,她不用刻意伪装自己,裴晏该有眼力见的时候还是极有眼力见的,也从来没有追问过她的不同寻常之处。
只是现如今,她也越来越搞不清这些了。
姜霓看着裴晏的眼睛,他神色郑重,眼眸深邃而清醒。
对于想不明白之事,姜霓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她笑道:“我也没那么蠢好不好。
“我们既然师出同门,自然应该守望相助,见外之话不必多说,有我在一日,你也永远不会是孤单之人。”
时光仿佛定格在灼灼桃花下少男少女相视曼笑中,在往后经年的岁月里愈加甘浓,人生如逆旅,风起风落最终都归于这一刹那。
姜霓回宫时,脸颊还带有微微的绯红,
“小七。”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她。
大皇子缓缓从树后走出,这是她回宫的必经之路,也不知道他在这站了多久,发梢上都沾上了落叶。
姜霓微笑道:“大皇兄。”
“对不住,”大皇子眼帘半阖,“我真的不知情。”
姜霓点头道:“嗯,我知道。”
大皇子苦笑道:“你不怪我吗?”
“又不是你的错,”姜霓眨了眨眼,“我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吗?”
大皇子灰败的眼眸中亮起一丝希冀,“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这宫中到处的充满着虚伪的尔虞我诈,唯有在姜霓身上,他能感受到少有的真诚和热情,是以,他真的很珍惜这断情谊,他原以为,自己将会失去它,和从前那许多渐行渐远的玩伴一般。
姜霓也很无奈,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应该为别人的所作所为而受偏见,但古人似乎不这样想。
她不得不解释道:“你就是你,只要你别做过伤害我的事,我就永远不会怪你,也不会讨厌你。”
“我生病那么久,大皇兄也没来看我,我还以为你要和我生疏了呢。”
“不,我从没这么想过,你没醒的时候我有去看过你,”大皇子坚定道,“你永远是我妹妹。”
姜霓眉眼一弯,“酒后吐真言,我也相信,大皇兄是个心地善良之人。”
大皇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是么?
大皇子抬眸,朝她笑道:“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
姜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在十几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不可名状的佝偻与沧桑。
她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徐家摆了太子这么一道,太子一方也不可能就这么甘心咽下。
很快,太子一党的反击就来了。
先是首辅徐大人的嫡系工部尚书被人揭发纵子行凶,被元和帝下令削去官职下狱,接着是徐大人自身被御史弹劾排除异己,贪赃枉法,接连几天上朝时被元和帝训斥。
太子一党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连他们自己的都觉得异常地顺利,背后似乎有一双手在推波助澜,查来查去,却没发现半点异常,只能认定,这回是老天都在帮他们。
寒暑往来,时间在太阳的东升西落中慢慢溜走。
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
一年的时光,姜霓又高了一个头,眉眼也愈发精致漂亮,已经长成了身姿娉婷的大姑娘。
连元和帝见了,都忍不住感叹道:“吾家有女初长成。”
三公主被赐了“成安”的封号,下嫁给了平津侯之子杜明旭。
随后,四公主被赐封“南康”,也匆匆下嫁给了礼部尚书的幼孙陈浩轩,知道内情之人皆三缄其口。
裴晏进了户部任职,他毫不掩饰的才能,接连几件差事都办得十分漂亮,元和帝也愈发器重他,明眼人都看得出元和帝想要好好培养他,朝堂的新星正在冉冉上升。
至于会不会夺去旁人的光芒,遭人忌恨,却不在裴晏的考虑范围内。
虽然他目前官职不高,但身上的品级却比任何一位同僚甚至是上官户部尚书还要高,所以众人皆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裴晏觉得这样就够了,至于他人内心怎么想,与他何干。
孟涟用中庸之道提点过他好几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劝他适当藏拙,裴晏也没反驳,都只是笑笑而过。
那群废物个个尸位素餐,若是人人都如此想,偌大的朝堂,哪还会有办实事之人。
孟涟为此叹息过好几次,还是杨学官劝他道:“大道千条,前人的经验也不一定就是对的,路还是要让孩子们自己走不是。”
同时,云家和徐家都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裴晏到自己的阵营,裴晏皆不予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