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风轻云淡,金陵城中柳絮漫舞,宜招生。
这样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姜霓当然要亲自到场。
她坐在正堂的交椅上,亲自挥墨在花名册上写上了银杏的名字。
银杏嘟囔道:“公主,都这么久了,上面还只有奴婢一个人的名字,当真会有人来报名吗?”
姜霓不紧不慢道:“急什么,第一天,大家都在观望罢了。”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在女学,不许自称奴婢,也不要叫我公主,要称呼我为先生。”
银杏涨红了脸,“是,先……先生。”
姜霓满意地颔了颔首。
这时,一个身着蓝色碎花袄裙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给姜霓送了一碗茶水。
姜霓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多谢吴嫂子。”
为了方便,姜霓不久前请了一位管事来专门处理女学的杂事,并在她不在时记录前来报名的学子。
这位管事姓吴,以前开过书铺,略识得几个字,吴嫂子便是他的娘子,两人平常便住在讲堂后面的耳房中。
吴嫂子“嗐”了一声,“先生和我客气个什么劲儿。”
“对了,先生,我刚才经过院子,看到门口有个姑娘搁那站了半天,就是不进来。”
姜霓放下茶盏,挑眉道:“是吗?”
来了却不进去,有意思。
兰娘犹犹豫豫,终究是忍不住走到了清华女学的门口。
她一身水蓝衣裙,衬得她身段窈窕,一双凤眸楚楚动人,流转间媚态横生。
红漆大门的匾额上书着苍遒有力的四个大字,她虽然不认识,却能感受到它一撇一捺的优美与风骨,她想,写这字的人,一定是位很厉害的人。
大门是打开的,兰娘可以看到里头青石板路泛着淡淡的冷光,讲堂一面敞开,摆放着几排整整齐齐的席位。
兰娘似乎可以嗅到里面飘来的书卷香气,她刚卖出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兰娘低头,漂移不定的目光看向地面,这样高洁神圣的地方,她配进去吗?
“姑娘是来报名的吗,为什么不进去?”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兰娘耳边响起,她唬了一跳,匆忙抬起头,就看到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笑语盈盈的少女站在她跟前。
兰娘虽年纪轻,却也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雪肤杏眼,清逸出尘的姑娘绝对出身不凡。
兰娘紧声道:“我…我不是来报名的,不,我是来报名的,可是我……”
姜霓笑道:“那姑娘快进去说话。”
兰娘战战兢兢地跟着姜霓走进了书院。
姜霓提起笔,蘸了蘸墨,问道:“姑娘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何方?”
兰娘两根手指扭在一起,小心翼翼道:“我听说这里不论是谁,只要报名即可在这里读书,果真如此吗,什么身份都可以吗?”
姜霓温和道:“是,无论何种身份,只要是女子,且十二岁以上。女学都收。”
兰娘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脸色绯红道:“奴家是梨香园的一个伶人,名唤兰娘,也可以来这里读书吗?”
“自然是可。”姜霓说着在花名册上添上了“兰娘”二字。
梨香园——兰娘,这个名字姜霓也有所耳闻,她是金陵目前当红的青衣花旦,一曲千金。
她能前来报名,是姜霓万万没想到的。
姜霓好奇道:“兰娘那你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为何会愿来书院读书。”
兰娘低头道:“奴家不过一个戏子,下九流罢了,姑娘一声“功成名就”着实是抬高奴家了。”
姜霓认真道:“行行出状元,在我看来,你就是戏曲行当里的状元,我知道这很不容易,绝对不比读书来得轻松。”
兰娘苦笑道:“那又如何,姑娘别看奴家现下风光无限,做我们这行当的,谁能落个好归宿。”
“奴家来女学,也不过是想多认几个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等将来年纪大了以后,自个给自个赎身,做个小营生,多认一些字,也不会那么容易叫人骗了去。”
姜霓恍然,梨园竞争大,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花旦的黄金期只有几年,兰娘这是想为自己找条后路。
能够在当红时期不被富贵繁华迷了眼,心思清明有主见,姜霓心中十分佩服这位眼前这位当红花旦。
她柔声道:“你且安心在这读书,识字不难的,你会学到更多知识。”
兰娘好奇道:“姑娘也是来这读书的吗?”
“不是,”姜霓正色道,“我是这里的先生,以后也是你的先生,你记住,以后在我面前,要以“学生”自称,且称呼我为先生。”
兰娘不可置信,眼前的姑娘看起来比她还小一两岁。
姜霓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说道:“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说的就是拜师求学只关乎学识,和年纪大小无关,我有这个自信,只要你愿意学,我就可以教得好你。”
兰娘愣了片刻,似乎被姜霓脸上坚毅的神色所感染,一脸正色地下拜道:“学生见过先生。”
“先生,我有台子要唱时,只怕是无法来上学,您请见谅。”
“无事,课后补回来就行,”姜霓站了起来,接受了她这一礼,“十日过后,你便正式前来上学。”
“学生知晓了。”兰娘又行一礼,方喜极离去。
姜霓看着兰娘远去的背影,这一刻,她真正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
兰娘之后,又有稀稀拉拉的几名女子前来报名,一天很快便过去了,情况和姜霓想得差不多。
往后几日,她便没再亲自处理招生,而是把招生事宜全权交给了吴管事负责。
她还有另外之事要忙——聘请先生。
女学仅有她一个先生肯定是不够的,她的计划是开设三个学科——书学,算学,医学。
目前女子尚不能参加科考,学习过深的四书五经对她们来说并无太大用处,这三科是帮助她们日后安身立命最有效的学科。
姜霓准备采用现代大学的分科教育,学子们入学后先学习一段时间,再根据兴趣自行选择专读哪一学科。
书学和算学她皆有能力讲学,但难保会有不得空的时候,所以她还需要再聘请个先生。
人才难得,不对女子有偏见人品端正的人才更难得。
至于教医学的先生,她早就将梁襄的关门弟子,青云观的宣舒师兄给“骗”了过来。
姜霓先前已买通了几个小报,刊登出“招聘先生”的信息,并给出了高于一般的书院或私塾的月银,在“高薪诱惑”下,果然还是有人愿意前来讲学。
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姜霓都愿意要,先生的才学倒在其次,关键是人品,面试是必须要的,这事至关重要,她还得亲自把关才能放心。
姜霓看着眼前身穿广袖儒袍,面色倔傲的书生,颇为惊讶,“你说你是太子殿下推荐来的。”
书生抬了抬下巴,“不错,太子殿下欣赏在下才学,特地举荐在下前来。”
姜霓撑着下巴想了想,想是太子听说了此事,顺手帮她了一个忙。
既然是太子推荐的,想必腹中是有些墨水的。
姜霓随意从四书五经、九章算术中抽了几个问题考察他。
书生都很快答了上来,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太子推荐的人果然才学不错,就是浮躁了些,先前来应聘的几个都不怎么样,要不就此人算了,姜霓心中考虑道,反正才学渊博之士也没几个不心高气傲的。
姜霓面上八风不动,继续问道:“你对女子入学是什么看法,你若成了女学的先生,欲教学子们些什么?”
书生名叫罗清远,被盘问了那么多问题,他早已不耐烦。
罗清远皱了一下眉,似乎是奇怪这个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说道:“既然是女学子,当然应该教她们女四书,首先要学的便应是《女诫》。”
罗清远也不知道为何太子殿下会推荐他来女学教书,也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何人。
他只是一个秀才,原本怎么也不可能和太子搭上关系。
但罗清远有个老乡,是詹事府的一个八品小官,便是这位老乡在太子面前提起过他,太子才会把此差事交给了他。
若非为了在太子殿下的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堂堂男儿,怎么可能会来教一群女子读书,简直可笑。
姜霓指了指门外,漠然道:“你可以走了。”
罗清远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问也问了,现在又要我离开,不过一个女子书院,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他愿意前来教书就已经是委屈了自己,又不是什么正经书院,竟还拿乔起来,真是不识好歹。
姜霓眼皮都没抬一下,“听不懂吗?那换句话说好了,你现在可以滚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先前果然说的没错,这女学确实没什么存在的必要,这般有眼无珠,”罗清远高傲道,“姑娘,我奉劝你一句,少浪费精力在上面,这女学是办不下去的,女子就该本本分分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着实有伤风化。”
“女子又不用科举,为何要抢占本该属于男子的待遇,国子监就是有了你们这群女子才变得这般乌烟瘴气,你们让很多男子失去了入学机会,这样还不够……”
“闭嘴,”姜霓见他越说越起劲,连忙打断,鄙夷道,“现在怎么随便跑出一条狗嚎叫两声,都能自诩读书人了,我今日还真是开了眼界,怎么,自己窝囊无能,还成了全天下女子的错了。”
罗清远被她尖锐言语刺中内心,顿时面色铁青,怒极反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我看你年纪尚小,不忍见你误入歧途,好心提醒你两句,呵,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个姑娘家,这般冥顽不灵,看哪个人家愿意要你,等你日后嫁不出去就该知道后悔了。”
姜霓懒得和他废话,正准备叫侍卫将他打出去,就听到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
“君子坦荡论道,小人好口出悖言,可不是天下男子都如你这般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