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铺三楼窗子旁,一轩轩韶举的身影正坐于雕花木椅上焚香煮茶,火炉上氤氲着袅袅白烟。
姜霓揉了揉眼睛,“师兄,你怎么有空来此,卫怀清呢,我和他约好今日一同去看书院地址。”
裴晏微笑着给她递了一杯热茶,面不改色道:“他呀,成天走鸡斗狗,不务正业,被他家老爷子给关了禁闭,正逢我今日休沐,便托了我来。”
姜霓不疑有他,口头上唏嘘着同情了卫长捷一阵。
正在商行清点货物的卫长捷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拢了拢袖子,心道,这三伏天的也不至于着了凉吧。
一旁的掌柜关切地问候了一句,“成天走鸡斗狗”的卫长捷摆了摆手道了句无碍,继续手头上的事。
这厢姜霓已和裴晏一同坐上了马车,朝着地契之上的地址行去。
不得不说,卫长捷办事还是靠谱的。
书院位于城南,靠近居民区,金陵城北贵南贱,城南多为低矮建筑,在此居住的也多为一些平民百姓及小商贩。
书院的面积不大,是个两进的院子,离闹市仅有两条街,既不会过于偏僻,也至于太喧闹,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风范。
门前的匾额已经取下,在等着它的新主人重新赐名,此前卫长捷约莫已然派人前来整修过一番,书院看起来倒不像是废弃已久的模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内以青石板铺路,讲堂处在书院的最中心,是个一面敞开的轩廊形式,自然地向庭院延伸,两边排列着几间耳房,后头是一间藏书室。
不是多大的地儿,姜霓很快便里里外外地都逛了一圈。
这地不错,就它了!
姜霓拍了拍檐下阴凉处的台阶,随意地坐了下去。
裴晏也跟着她坐了下来,又发觉似乎和她离得有些远,不动神色地往她身边挪了挪。
姜霓正兀自思忖着自己的“大计”,并未注意到裴晏的小动作。
庭院青苔暗生,蝉声无尽,梧桐树的叶子葱翠欲滴,掩去了仲夏的热意。
裴晏抬头,屋檐上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片薄云悠然聚散,檐角下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风铃,随风而动,铃声并不清脆,甚至有些凝塞,但他觉着比以往任何听过的乐器都要悦耳。
五月的金陵潮湿燥热,身旁的少女穿了薄薄的青衫,裙下的双脚不安分地乱晃着,乌发软软地垂在肩头,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根坠着流苏的簪子。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裴晏突然想到了他曾读过的一首诗。
“师兄,你在听我说话吗?”姜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她小声嘀咕道,“真是的,这么一个大美人在跟前也能走神。”
裴晏温柔地看向她,“嗯?你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也没什么,不过觉得可惜罢了,”姜霓笑眯眯道,“裴世子文质天成,可惜已经上交给了朝廷,不然拐来我的书院做教书先生,岂不妙哉。”
裴晏上挑着眼梢,意味不明道:“这么说你下手晚了。”
姜霓弯了弯眼角,没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但我转念一想,世子奇货可居,身价一定低不了,想来我一个小小的书院,只怕是倾家荡产也聘不起。”
裴晏的嘴角像衔起了春光的烂漫,缓缓道:“阿霓,那换成我娉你可好?”
姜霓顿时木在了原地,干巴巴道:“你……你说了什么,我好像也没听清。”
她感到一股清冽的气息凑近,克制地与她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且不远不近的距离。
裴晏正色道:“这次不会再让你装傻混过去了,等你及笄礼过后,我让祖母去请陛下赐婚可好?”
姜霓:“……”
半晌,她实话实说道:“其实,我……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一直逃避不去想。
裴晏心中远没面上这么轻松,他静静地屏住呼吸,心房中似有股劲力四处乱碰,这辈子的紧张与心悸似乎都融在了此刻。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做主,大长公主开口去求,元和帝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毕竟裴晏无论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好郎君。
但是,裴晏是真的喜欢她吗?
他那么好,是那么耀眼的存在,而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
姜霓十分清楚,元和帝对她的宠爱和对一只小猫小狗并无什么区别,眼下看着是对她颇为看重,实际上自己在他心中根本无足轻重。
她能够很坦然地和裴晏当朋友,当师兄妹,当知己,但换成恋人,她觉得有些惶恐。
姜霓喜欢数理,因为每道题到最后总有正确答案,她不喜欢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姜霓低声道:“师兄,嫁娶不是儿戏,我听闻金陵城想嫁给你的姑娘可以绕着秦淮河排一整圈,我不是最好的选择。”
裴晏只觉得满心的七上八下似乎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心跳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恼怒,“你也说了不是儿戏,你竟然用“选择”一词。”
“你觉得,我需要用自己的婚事做什么筹码吗?”
姜霓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像打了结一般,“不……不是,我并非这个意思。”
末了,她叹了一口气,“我还有好多事想做,我不想像我母妃一般,将一辈子都折在深宅大院中,我可能做不了一个好妻子。”
裴晏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我和你相识这么久,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你想做什么我支持你尚不及,又岂会拦着你。”
“阿霓,我心悦你,我想要娶你为妻,并不要你能够为我做什么,是要你是我的妻子就够了,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裴晏拉过她的手,珍重地握了起来,温柔道:“我以为,这一年当中,我的心思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阿霓,你若心中没我,又怎会允我每日对你死缠烂打。”
“除了你,我还能娶谁呢?”
你除了我,又还能嫁谁?
姜霓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想要抽出手,却发现裴晏抓得愈发得紧,渐渐地变为十指相扣,愈发挣脱不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
数不清的情绪从手心随着血流蔓延至心口,甜蜜夹杂中着微微的酸软,姜霓闭了闭眼,她喜欢裴晏吗?
她觉得自己无法违心地否认。
裴晏这样的少年,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马场之上,是裴晏抱着她躲开箭矢;花朝节时,是裴晏流着血还横剑挡在她身前;猎场上,是裴晏支着她的胳膊教她射箭;她不会的题目,裴晏虽然嘴上嫌弃,仍然一字一句地为她讲解;她心情不佳时,也是裴晏插科打诨地逗她开心……
姜霓暗骂自己来古代日子久了,越发矫情起来,既然两情相悦,缘何要为还未发生之事踌躇不已。
既然喜欢,那便足够了。
“子越,我也心悦你。”
裴晏觉得阳光在这一瞬间莫名的刺眼,他晃了晃神,就闻见一股少女的清甜之气扑面而来,两片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般他唇上停留片刻,又飞快离去。
裴晏蓦然怔在原地,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庭院寂寂,四周静得只剩风声。
姜霓觉得她两辈子的勇气似乎都用在了刚才,这会子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她猛然抽出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只丢下了一句,“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裴晏捡起姜霓掉落的帕子,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霓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后,忙不迭声地吩咐车夫回宫。
马车辘辘朝皇宫驶去,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她捂住脸,好想找个墙缝钻进去。
马车到了宫门口停下,姜霓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方神色无异地下了马车。
走了两步,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姜霓一拍脑袋,对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是逃课出来的,这会应该回太学才对。
她看着车夫牵着马远去的背影,算了,下午是数理课。
姜霓默默地在心中和薛学官道了个歉,毫无愧疚感地往棠梨殿的方向回去。
走过一条长廊,姜霓发现前头有个熟悉的身影,她唤道:“三姐姐。”
三公主回过身,姜霓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她有些神思不属。
姜霓道:“三姐姐,你怎么了,怎么看着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三公主勉强回了个笑,“我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三公主似乎没想到这个时辰本该在太学的姜霓怎么会在这,她接着说道:“七妹妹,你有空到我府中去玩,我母妃现下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姜霓笑道:“等太学放假我一定去你的公主府上叨扰几日,三姐姐快去吧,别让惠妃娘娘久等了。”
三公主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
姜霓没有多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回到棠梨殿,沈蕴宜惊诧地问她今儿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姜霓随意编了个借口,称本来在为下次旬考的数理出题,但有一本书忘带了,便回来出题。
沈蕴宜没有丝毫怀疑,忙让她回了书房。
姜霓把银杏一起叫了进去。
银杏看着姜霓笑眯眯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银杏啊,你家公主马上要办一所女学,就是只招收女学子的书院,你作为我的贴身大心腹,是不是要为你家公主捧个场。”
银杏:“……”
书院是用来捧场的吗,公主竟然还没放弃让她读书的心思。
碧梧和银杏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两个婢女,姜霓对两人还是颇为了解的。
碧梧那丫头心肠直,手极巧,擅长梳妆打扮调胭脂,虞美人的诸多色系,姜霓都是在她的帮助下调出来的,如若她愿意,姜霓想让她日后做虞美人胭脂铺的大掌柜。
而银杏这丫头十分机灵,姜霓偶尔教她认了几个字和算术,过几天后再问她,她都能记得住,姜霓觉得,她实在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不去读书,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银杏无奈道:“公主,你没事折腾这个做什么,奴婢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幼童一样从头开始学认字,这也忒丢人了。”
“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学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重要,关键在于坚持,”姜霓挤眉弄眼道,“你总不能看着你家公主一个学子都招不到吧,这才是真正的丢人呢,乖,就从你开始“抛砖引玉”,为我的女学开个好头。”
银杏撇嘴道:“原来奴婢在公主心里只是块砖头。”
“聪明,”姜霓赞道,“都能听得懂成语了,果然是读书的好苗子,我看好你哦。”
银杏:“……”
就这样银杏被拉上了贼船,后来的她再回忆今日,才咂摸出无数感慨,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她的人生腾地来了个大转弯,此时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个怎么样的未来。
姜霓让人传话给卫长捷,她对城南的那家书院很满意,即刻便可以买下来。
卫长捷起先准备将书院以友情价半卖半送给姜霓,却被她轻飘飘一句“亲兄弟,明算账”给堵了回去。
姜霓按照市价付了钱,拿到了地契,首先便很不要脸地为书院起了个“清华女学”的名字,接着便就开始着手准备招生。
她先是买通了金陵的各种小报刊登此消息,又买通了几个说书先生和闲汉四处传播,等传扬得差不多了,又放出消息,为庆祝女学的创办,第一年的学子束脩全免。
很快的,女学就收到了来自社会各界零零星星的评价,如一早预料的那样,以负/面/评/价居多。
有人讽刺女学异想天开,徒劳无益,荒谬可笑,这种觉着自己身为男子就高女子一等,怀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瞧不起女子的智障言论,姜霓一概置之不理。
也有可观地分析了女学实施的可行性,最后得出了“这一定是哪个败家玩意一时脑热,烧钱满足自己的趣味”的结论。
当然也有寥寥几个赞同的声音。
直到有一日裴晏在日报中发表了一篇文章,看似和女学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每字每句都在讽刺先前嘲笑女学的言论,引经据典地骂道:“堂堂男儿,竟需要与女子想比才能找到成就感,丢人现眼,干脆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算了。”
虽然姜霓不在意这种犬吠言论,但看到裴晏如此给力还是忍不住对着报纸哈哈大笑。
姜霓并未刻意向外界隐瞒是她便是女学的创办者,有心人很容易便可以打听得到,很快的,此事便传到了元和帝的耳朵里。
他随即召姜霓前来问话,“小七,你若是想教书育人,何必如此麻烦,朕给你封一个国子监的学官就是了,现在外头可是对你非议颇多。”
姜霓低头道:“国子监的学官皆是德高望重,才学兼备的大儒,儿臣岂敢忝居其中。”
元和帝哼了一声,“你可是朕的女儿,你能当任国子监的学官是他们的福气,谁敢说你什么,朕可是听说了你在太学时一卷难倒众学子的“丰功伟绩”,就连李祭酒都十分地欣赏你。”
姜霓:“……”
她脸不红心不跳道:“您也说了,儿臣是您的女儿,国子监的学子们皆太过优秀,儿臣觉得教导他们难度太低,若是能将普通女子教导成才,方能体现儿臣这个先生的厉害之处不是。”
元和帝一噎,无语了片刻,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知道谦虚呢?
也罢,他想着这不过是小姑娘的一时兴起,就由她折腾去,左不过一个女子书院,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
元和帝道:“且先由着你再玩乐两年,等日后嫁人后,可就不能再如此任性胡闹了,朕记得你是今年及笄,也该叫你母妃给你相看人家了。”
姜霓忙到:“别……别急,父皇,小七舍不得您和母妃,还想再多赖在宫里几年呢,您可别这么急着赶我走,我吃得不多,很好养活的。”
元和帝笑骂道:“说的什么混账话,女大当婚,天经地义,你是公主也不例外。”
姜霓嘻嘻一笑,理直气壮道:“民间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就算到了七老八十,有您在,谁敢嫌弃我不成。”
元和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刚处理完一沓奏折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身上说不出的轻快。
大总管李庆心中奇道,这位七公主可真有本事,每每都能让陛下龙颜大悦。
姜霓讨了个巧,趁机告退离去。
元和帝坐在龙案上思索了片刻,心中奇怪道,自己的这帮儿女,怎么每每和他们提及婚事,他们都避之如洪水猛兽。
大皇子言“想要为父皇分忧,无心婚事。”
太子说“长幼有序,先等大哥成婚再说。”
六皇子那混账东西,更是搬出了骠骑将军的话,“倭寇未灭,何以家为。”
直把他气个倒仰,元和帝觉得,他真是越发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