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相见时难别亦难
过年前的最后一项工作，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年终考核，考核的结果直接关系到个人年终奖的薄厚程度。
今年，新遥建设的总经理已经到位，年终述职演讲也不用慕容复出马了，他倒是落得轻松，心甘情愿退居了二线，反正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尽量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少抢新领导的风头。
慕容复帮虚竹写了十页纸的述职报告，做了三十页的PPT，然后全部丢给他，让他自行消化。虚竹上一年度前十一个月都没有参与过公司的经营管理，述职演讲对他来说难度太大了，他想推辞，却抵不过慕容复的一个眼神杀，最终只能认命地背起稿子。
述职大会当天，虚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影，顶住压力，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述职演讲。这是他首次在集团全员面前亮相，众人对他本人的兴趣似乎更胜一筹，没几个认真听他说了什么。
慕容复坐在报告厅的最后一排，窝在位置里玩手机，报告内容他都滚瓜烂熟了，所以也没怎么认真听。等到虚竹演讲结束，大厅里陆续响起了掌声，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好”，掌声顿时更热烈了，慕容复也跟着用力鼓起掌，在最后一排尤其响亮。
尘埃落定，上年度的考核结果已经出炉，虽然没有下发正式文件，但消息已经传开。新遥建设由于承接了公益项目，即使有资金实际到账，但因为是以增资形式下达，不能确认收入，财务报表中不能体现为收益，加上成本摊销，最终指标没有达到预期的盈利目标，在七个子公司中排名倒数第二。
新遥集团近两年在市里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对比其他企业，几乎很少有机会登上机关刊物。为了提高公司的影响力，上层领导从市里接回了一个急需上马的形象工程，转交由新遥建设实施。开工初期，集团上层未雨绸缪，特意交代慕容复要委托广告团队，全程跟踪拍摄项目的建设过程，最后做成宣传片，用来为集团宣传造势。慕容复当初并没把重心放在宣传工作上，全交由手下打理，没想到剪辑出来的样片效果还不错，再加上字正腔圆的旁白，充分展示了公司的努力和成果，他自己看后都有些被感动了。
考核结果出来之后，慕容复带着公益项目的宣传样片，带着虚竹一起去找集团领导交涉，尽力为员工争取最后一份利益，他个人荣誉事小，员工手上的真金白银事大。两人在各位大佬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讲成就，再讲付出，讲述了项目完成后市里的一致好评，讲述了当初为了追赶工期，新建全员加班加点，全天24小时不间断工作的景象。当然了，主要还是慕容复在讲，虚竹在一旁帮忙捧场。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让兄弟们心寒啊，不然以后谁还想做事呢？”慕容复最后说道。
考虑到此次借助公益项目给集团新增资本金约一亿元，以及项目成果本身给集团带来的社会影响力，集团班子最后研究决定，授予新遥建设年度特殊贡献奖，把年终考核的奖金差额给补了回来，大家终于得以安心回家过年了。
***
春节假期只有短短的七天时间，慕容复回到红树镇老父亲家中，在家里蹲了七天，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几乎与外界断了往来，只有隔三差五的几个傍晚会接到来自萧峰的视频电话。
萧峰原计划今年春节回西北老家探亲，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家中父母年岁已高，真怕是见一次少一次，可又不得不接受单位的安排，坚守值班岗位。
“你怎么天天值班？”慕容复正在院子里喂鸡，他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抓了一把玉米粒向外抛去。
“没办法，工作需要。”萧峰在宿舍整理内务，过会儿就要去值班室。
“你们单位就你一个人吗？怎么不安排其他人？”慕容复真是替他着急。
“本来干部人数就少，别人都是有家室的，给人家安排多了，还怎么回去陪老婆孩子。也就我一个还单着的，没那么多事。反正大家都是互相帮忙，说不定下次还能帮我值回来呢。”
慕容复心想，你倒是老好人了。脱口而出说道：“那你也赶紧找一个啊。”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萧峰在那边没答话，手机里传来窸窸窣窣叠衣服的声音。慕容复自觉闭了嘴，生怕说错了话惹得萧峰不开心。
过了一会就听对面回复道：“在找了。”萧峰收拾好衣物，重新拿起手机，说道，“下周我轮休，到时候再约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节后开工，当其他部门仍处于假期综合征的懒散中时，新建又开始筹划新项目了。慕容复认为这次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带着虚竹从头学起，从项目策划、可研立项，再到设计施工验收，一整套流程下来，再怎么门外汉，也该一只脚踏进门槛了。
跑了一周的现场，临近下班，慕容复收到了萧峰发来的信息，约他到城西商圈吃饭。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城西商场的日料店，萧峰对商场的环境不大熟悉，只认得这家店，所以约了慕容复在日料店门口碰头。
慕容复从停车场出来，远远就见到萧峰那高大笔直的身影，而萧峰此时也看见了他，面朝他前来的方向，一直注视着他来到跟前。
立春后虽然气温回暖，可今天还是有一点偏凉，慕容复搓了搓手，笑着问道：“想吃什么？还是日料？”
“不吃这个，我不喜欢。”萧峰说道。
“真巧，我也不喜欢。”
“要不吃点热乎的？涮羊肉怎么样？”慕容复提议道。
萧峰点了点头，回道：“你决定。”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商场里的人异常的多，几乎每家餐饮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队。他二人在商场里转悠半天，终于在三楼找到了一家涮羊肉的店，取了号一看，前面还有十来桌。
两人坐在门口等着叫号，萧峰又讲起了放假期间的趣闻，说过节时有家属组团来慰问，大家一起包了饺子，后面几天很多地方的单位也来慰问，送了些慰问品，都被他分给了家属院里的人。
“都是些米啊、油啊，我也用不到。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拿回来，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估计你也看不上。”
“不会，我家也缺米缺油。”慕容复笑道，他公寓的厨房里空空荡荡，可不啥都缺嘛。和值钱与否无关，有个人惦记总归是心里暖和。“我以为你这个年过得挺冷清呢，没想到这么丰富多彩。我倒是挺没意思的，净躺着过完年了。”
“没关系，十五之前都是年嘛，我们现在也是在过年。”萧峰眼中带笑，安慰道。
原来明天就是十五了，难怪这么多人出来逛街。
这顿饭光排队就花去了一个多小时，等吃完时间也不早了。慕容复送萧峰回到家属院，下车前萧峰接到了一个电话，只回复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萧峰挂断了电话，对慕容复说道：“能不能等我几分钟，一会送我去个地方。”
“好。”慕容复猜到可能是有什么紧急情况，连忙答应了。萧峰跑步进了大院，几分钟后背着个双肩包出来了。
“去哪？”慕容复问道。
“麻烦你送我到高铁站。”萧峰迅速系紧了安全带，掏出手机开始订票。
慕容复脚下踩紧了油门，直奔高铁站，路上关心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单位通知有紧急任务，要求马上收假，回去报道。”
“那你去高铁站干嘛？”
萧峰沉默了一阵说道：“我单位在玉湾。”
慕容复脑袋突然轰的一声，直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你单位在玉湾？那么远！那你每次过来都是坐的高铁？建国路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建国路是老单位，我两年前调去了新单位，在玉湾市，老单位的宿舍还没退，过来这边的时候就住在那里。”萧峰解释道。
慕容复心里一阵气闷，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的气愤。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慕容复闯了几个黄灯，一路飙车到了高铁站，一记猛刹在车站广场的路边停了下来。
萧峰没有马上下车，他在等慕容复开口。
慕容复嗤笑了一声，像是对萧峰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不想被人迁就。”
萧峰点点头，说道：“我先走了，这里好像不能停车。”
慕容复神色已经恢复了常态，他解开安全带跟着萧峰下了车，对萧峰说道：“我送你进去。”
慕容复将萧峰送到安检口，看着他排队，过安检，最后刷了身份证进入候车厅。萧峰回过头朝他摆摆手，叫他回去，他抬手挥了一下，直到萧峰的身影被人群淹没，才转身离开。
这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再见之时已是数月之后。
当晚，慕容复收到了一条简短的信息：“任务机密，暂时不能联系。”
他们告别的那一天，是农历的正月十四，公历的二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