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子。”
鲁穗儿淡淡地唤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避开吴婶子朝她亲热伸来的双手。
虽然鲁、张两家住得近,可在鲁穗儿的记忆中,这位吴婶子很少踏进她们鲁家的院子,往日碰到鲁家的孩子,吴婶子就跟防贼似的,生怕鲁家几个孩子去她家偷吃的。
以前鲁家实在是太难了,鲁穗儿阿娘病着,那时鲁穗儿和两个弟弟还小,地里的活全靠阿爹鲁山一个人。阿爹累得像头老黄牛,早出晚归,天天窝在地里,然而就算这样,家里还是吃不饱,每年所有的收成大半上交了庄子,余下的部分才是家里六口人的吃喝,以及供鲁穗儿阿娘看病。
鲁穗儿阿娘的病总是不见好,这在庄子上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到了鲁穗儿能说亲的年纪,庄子上没人敢来问。
都知道鲁家的大女儿不错,可谁也不想娶个拖累回家。
鲁家和张家紧挨着,两家大人之间不常来往,可张大奎和鲁家几个孩子玩得不错,从没因为鲁家穷而看不起鲁穗儿几个,鲁穗儿也真心实意唤他一声“大奎哥”。
大奎哥热心肠,有几次看到鲁穗儿提重物都过来帮她——然而每次被吴婶子瞧见,总要气急败坏地把大奎哥叫回去,关上门就骂,生怕她儿子从鲁家人这沾染了什么晦气似的。
鲁穗儿从此就避开张大奎,又长大一些后,因男女有别,更加没了来往。
本以为张、鲁两家再无交集,却不想,吴婶子今天却是主动上她家来了。
“……俺们穗儿真是越长越俊哩!”
吴婶子扑了个空,稍稍僵硬了会,一双眼睛不住打量着鲁穗儿,面上挂笑,咧着嘴夸道:“俺早就说,穗儿这孩子打小伶俐!跟庄子里其他女娃娃不一样!你看看,如今这家里……这家里被她收拾得亮堂堂!角落里没有一处不扫得干干净净!鲁家嫂子真是好福气呀!”
“哪里哪里,吴婶子,瞧你说的,你家玉桃也很不错啊,今年十五了吧?这孩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听说最近都能帮你绣东西去镇上卖啦,手巧啊!”
吴婶子眉开眼笑:“我家桃儿绣花马马虎虎,哪有穗儿能干啊……”
鲁穗儿见她阿娘过来与吴婶子说话,提着饭篮子就溜去了厨房。
一进厨房,妹妹桂儿就问:“阿姐,吴婶子想讨你做她儿媳妇!阿姐,你真的要嫁给大奎哥吗?大奎哥是挺好的。”
“你听谁说的?”
桂儿道:“刚才你去送饭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吴婶子和阿娘说你和大奎哥差不多大,一个二十一个十九,两家又离得近,你嫁给大奎哥再适合不过了。”
“瞎说!”
桂儿有些委屈:“她就是这样说的啊!”
鲁穗儿皱起眉头:“大奎哥不是早几年就定过亲了么?”
桂儿:“年前退了,说是嫌大奎哥太老实。”
“你咋知道这么多?”
桂儿吐吐舌头:“都是听同伴们说的。”
鲁穗儿:“……”
所以吴婶子着急了?就上她家来了?
想到这些,鲁穗儿眉头皱得更深,桂儿浑然不觉,还扯扯她的衣袖,憨憨的:“阿姐,俺没瞎说,你不信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俺说的是真是假。”
鲁穗儿伸手点她的脑门:“你也是半大不小的女娃娃了,嘴太碎了不好,有空就跟阿姐多学学针线活,别老出去跟人扯嘴。”
“俺才十二,说亲还早哩!要嫁人,还是得阿姐你先嫁!”
“你个小泥猴,说啥呢你!”
鲁穗儿作势要打,桂儿像条泥鳅一样,哧溜从她手底下溜走了。
等桂儿跑得没影,鲁穗儿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嫁人……
她这样的,这辈子还是不要嫁人的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马氏果然在饭桌上把吴婶子来提亲的事说了。
鲁穗儿求马氏去回绝了吴婶子。
马氏非常不能理解:“大奎那孩子是老实了点,可人没花花肠子,手脚又勤快,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俺知道,凭你的模样身手,是能嫁个更好的,可是大奎家跟咱家就差几步路,几十年的邻居了,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要是嫁了他,就跟没嫁一样,阿娘还能天天见着你。”
鲁穗儿只是摇头:“阿娘,明天就跟吴婶子把这事回了吧。以后也不用给俺说亲,俺这辈子就只想待在家里,好好孝顺你和阿爹。”
“你……你这孩子!你说的是什么话!”马氏一听急了眼:“以后再不许你说这种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要实在不喜欢大奎,阿娘替你回了就是,只是以后再不许说不嫁人的话。”
鲁穗儿红了眼,低下头,眼泪落到饭碗里。
一直闷头吃饭的鲁山敲了敲筷子:“都好好吃饭!都好好吃饭!女儿不喜欢就回了,那吴婶子打什么主意俺还不知道?她是看上咱们穗儿能赚银子了,要搁前几年,你看她会来提亲不?就她那德性,穗儿嫁过去肯定受欺负。”
马氏被自家男人说了一通,渐渐回过味来,白天吴婶子那张嘴跟抹了蜜般,把她哄得一愣一愣,都快忘记吴婶子以前是怎么看不起她的了。
她差点就着了吴婶子的道……
于是第二天,马氏就到吴婶子家,把亲事给回了。
“给脸不要脸!”
等马氏走了,吴婶子在屋里气得直跳脚:“她鲁穗儿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尾巴真是翘到天上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吴婶子在家发了好大一阵火,把她家女儿玉桃吓得半死。
“桃儿!桃儿!去地里把你哥叫回来!”吴婶子扯着喉咙朝里屋喊。
“哎!”
玉桃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一溜小跑出了门。
过了半刻,张大奎气喘吁吁地跟着玉桃回来了,玉桃一进门就往里屋躲,见了她娘吴氏就跟老鼠见了猫没什么差别。
“娘,穗儿她家怎么说?”这个时候叫他回家,肯定是说亲的事,张大奎红着脸,满是期待地问。
吴氏没好气道:“哼,怎么说?人家看不上你,刚刚她娘过来回了亲事。”
“啊?!”
张大奎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立在原地,原先面上那点红晕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沮丧的灰。
见儿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副呆愣愣没主意的样子,吴氏心里的火登时窜得更高了。
“你个蠢货!倒是给俺出个声啊!是你自己说要讨那小贱人的!如今人家不乐意,你打算咋办?”
“娘,你别这么说穗儿。”
张大奎垂下脑袋:“她家不肯,俺还能咋办,算了。”
“算了?!哎哟哟……哎哟哟……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张大奎!俺真真要被你气死!俺跟你说,俺吴阿花可不是好欺负的!这事没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鲁穗儿一个十九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鲁家原先是饭都吃不上的人家——她吴阿花在鲁家庄怎么说也是个有脸面的人,她已经放下身段,上鲁家说了那么多好话,马氏竟敢回绝她!
此事若传了出去,以后她在鲁家庄还有什么脸面!
要不是他家大奎突然被退了亲,要不是鲁穗儿如今手上有了几两嫁妆,谁稀罕讨鲁家的老姑娘啊!
吴氏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就越觉得,她还非要鲁穗儿做她儿媳妇不可了。
这口气必须要争回来。
“大奎!你过来!”
吴氏心生一计,抓过儿子,在儿子耳边鬼祟地支招。
张大奎听完,瞪大一双牛眼:“娘,这……这咋行?穗儿……”
“咋不行?咱们家本来也想明媒正娶她的,是他鲁家自己给脸不要脸!”
吴氏踢了儿子一脚:“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等生米煮成熟饭,就换他鲁家求着咱们了!呵,到时候,俺是儿媳妇有了,孙子有了,就连你妹妹的嫁妆呀,也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