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一天,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村长将这儿最大的房子,也就是自己的家让给了他们。坐到椅子上,赫尔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不敢乱说话,差点给他憋坏了。
即便这是村中最好的住所,也不过比其他屋子宽敞些许。桌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严将曦拿起来,在屋中走动照明,四处端详。赫尔卸下背包,阿尔法则在路过时祯身后时,将木雕放进了他手中。
他们各自兑换了一点食物,补充体力,洛迦最过分,兑换了二菜一汤,一个人霸占大半张桌子大快朵颐。
“对这个村子,你们怎么看?”赫尔喝着水问,“我怎么没感觉到要弑神的气氛。”
人祭是有了,火也点了,但村民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对山神信奉无比,无论怎么看都没有那个胆子。
严将曦道:“森林中唯一的路线指引线索就是河流,而刚刚村口有牌子,刻着‘西河村’三个字。如果没有猜错,河的另一端至少还会再有一个村子,任务分为多线进行。”
“这里的任务会不会是找回丢失的人祭?”阿尔法猜测。
严将曦颔首:“既然今年需要两名人祭,那找齐人祭应该确实是必要条件。”
赫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烦死了,什么都要靠猜,就不能多给点说明提示吗。”
洛迦吃得正津津有味,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办法开口说话:“怎样给出提示、给多少提示都是游戏风格嘛,说不定设计者就喜欢这种沉浸式代入的感觉呢?”
赫尔说:“那应该让设计者自己滚进来玩玩,然后他就会知道这种设计有多傻逼。”
洛迦嘿嘿一笑:“回归正题吧。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
严将曦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洛迦把最后一点饭吃完,煞有其事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始显摆自己的推测:“现在的任务线,比较明确的是这几条吧?一,找齐两个人祭,二,用蛇鳞制作武器,三,找到最旺的火。人祭我猜是前提条件,必须有人祭,才能够引出Boss,而后两者是对Boss的削弱条件,或者对我们的增益条件。这三个任务线都是写在副本介绍里的,必要性很高,最好是每一项都完成,否则副本难度会大大提升,更甚者直接失败。
“此外,副本介绍里是这样写的,村民们举办一场祭祀,满足若干条件,使他们的神重回安宁。这儿的主语是村民,而西河村的人对山神却都还是敬畏的态度,那么如果鼓动他们奋起反抗的话,是不是隐藏任务之一呢?”
严将曦赞同地点点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而且在羲国的民间信仰中,信徒的人数会影响神的能力强弱,这也是广为流传的说法。”
赫尔皱了皱眉头:“怎么煽动?”
洛迦不动声色地、得意地看了一眼赫尔:“这个嘛……”
一直默不作声的时祯忽然用指节敲了敲木桌,发出清脆的两声“叩”。
他远远地听到屋外村民的脚步声,大约有四五个人,其中一对中年人正在苦口婆心地叮嘱儿子千万要恭敬顺从,待使者如山神亲临,千万不要惹使者大人不悦。
时祯的声音低而清晰:“人祭来了,从他身上入手。”
很多时候,眼睛能够反应一个人的个性。单纯,易怒,善妒,狡诈……多多少少都会在人的眼中呈现出来。
而时祯在那人祭少年眼中,看到的是不驯。
在这个对山神极端推崇、甚至不惜以人为祭的村子里,人们的眼神多是崇拜、畏惧、懦弱、麻木,唯有那少年发自内心地不屑,哪怕费力掩饰,也无法掩盖得住。
少年略有些跛脚,走进门时一瘸一拐,他身上仍穿着那身白衣,而因他行动不便,衣裳下摆已然沾上不少泥土。
他跪下来,对他们行了个礼。
“你叫什么名字?”时祯问。
少年回答:“陆川。”
“陆川。”时祯重复了一遍,“我们有话要问你。”
这金发使者语气没有起伏,威压感却极强。陆川的身体震了一下,片刻后,才回答:“使者大人请问。”
严将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没想到时祯会亲自开口,还以为时祯准备全程都让自己代言了。
油灯正放在时祯的手肘旁,在这暗红的灯火中,时祯单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川,一张脸被照得半明半暗,显得愈发漠然矜贵。
平时可能是有意收敛,时祯看起来只是冷淡了些,但一到这样的情境之中,这股矜贵就从骨子里散发了出来,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屏息。
能从一个佣兵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质,实属少见。
陆川只觉得空气要命地绷紧了,这让他甚至不敢像往常一样呼吸。即便不抬头,他也能够感受到使者大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是审视,是评判,那目光如刀锋一样锐利,哪怕他并不情愿,也还是因此而拉紧了心弦。
许久,时祯才开了尊口:“站起来。”
陆川的腿已经有点麻了,但起身的动作还是十分利索。他讨厌跪着。
时祯问:“另一个人祭是谁?”
陆川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答道:“那小子叫做陆岳,是秀婶家的儿子。”
“和你一样吗。”
听到这话,陆川好像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嫌恶地撇了撇嘴:“那可差远了。那小子是个傻大个,只有干活还算麻利,身体也壮实,但脑子不好使,成天就只知道跟人家屁股后头傻笑。”
“他为何缺席今晚的仪式,你有什么头绪。”
比起提问,时祯的话更像是一道毋庸置疑的命令,命令人必须给出回答。
陆川脸上浮出一丝讽刺:“对山神大人的祭祀三年一次,大家自懂事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人祭的其中之一了。这小子从小开始就天天念叨着,崇敬山神大人,哪怕为山神大人献身也在所不惜,每次有人问他怕不怕做人祭,他都傻笑着说不怕。”
他冷笑起来:“这小子当然是不怕,因为谁都知道,和他同年龄的还有一个我!往年都只需要一个人祭,我自小就跛,被选为人祭的当然会是我。没想到啊,今年需要两个人祭,而他还要再过十天,才满十七岁。我早早就做好了为山神大人息怒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这小子却没想过自己真的会遭殃。我猜他就是怕了,所以躲起来了!”
谈到自己看不起的人,他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这一番话说得格外流畅。
他又一次跪下来,冲时祯磕头请求道:“只是可怜村里大家被这自私的混小子连累,还请使者大人宽恕几天时间,我们一定会将他抓出来献给山神!如果不幸真没能找到他,那我愿意承受双倍的净瑩仪式,尽力弥补对山神大人的亏欠。”
他说得很是真诚,对山神衷心满满。
但时祯只是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我许你擅自动作了吗?”
陆川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
时祯又眯起眼睛,目光尖锐地凝向他:“被选为人祭,对你来说是遭殃?”
陆川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终究只是个山野少年,尽管尽力控制了自己的措辞,但还是难以做到面面俱到,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被山神的使者挑出这毛病,足以视他为大不敬,他急急忙忙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是我这嘴巴出了毛病,是我不会说话,这绝非我本意!请使者大人恕罪,饶过我这一回吧!”
他磕头十分用力,磕出了“咚咚咚”的响声,只几下,额前已然出血。
时祯寒声道:“很吵。”
陆川只好讪讪地停了磕头的动作,低着头,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鼻子流了下来。他眼底闪过一丝耻辱,后槽牙顶在一起磨了两下,硬生生忍了下来。
却又听时祯道:“不是真心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时祯终于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一提他的后领,不由分说地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若想活下去,就老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陆川怔怔,一时难以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时祯直视着他:“这祭祀仪式至今举办过多少次,具体是怎样的流程,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你们是……”陆川脑筋转得极快,瞪大眼睛,“你们不是山神使者!”
“没错。”严将曦在一旁温声道,“但我劝你不要将这个说出去。你在我们的监管之下,只要你有一丝想泄露的意思,不等你开口,你就会被割断喉咙。”
严将曦看了一眼时祯的手。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亲自领教过。
陆川面上神色变换,惊疑不定,咬了咬嘴唇,问:“你们有什么目的?”
严将曦看了眼时祯:“要和他说实话吗?”
时祯抿唇片刻,道:“我们为颠覆山神而来。”
陆川霎时怔住。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在西河村人的心中,山神强大无匹,光是对山神有不敬的想法,都足以算得上是大罪。
这些人在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要怎么做才好?
半晌后,陆川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他抬起袖子,不顾伤口的疼痛,就这样粗鲁地擦掉了血,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回答时祯刚刚的问题:“这山神祭已经举办过十九次,今年是第二十次。每一次的祭祀,都需要为山神准备一名人祭,人祭只能是十六岁的少年。”
“所谓的净瑩仪式,就是在那祭台上,由所有男人一起将人祭的两腿打断,再由所有女人一起洗干净人祭的身体,分别用河水、花香水、酒水各浸泡一天,涤净人祭身上的脏污和臭味。期间,需要有人在人祭身边长念悔悟词,令人祭心神也随身体一起变得纯洁。就这样净瑩三日,再把人祭背到森林边,等别的人都离开后,山神的使者就会将人祭接到山神的身边。”
时祯道:“你不想做这个人祭。”
他那利如刀刃的气势已全然收了起来,现在的他看起来冷静平和,从容不迫。
陆川看呆了,很快,又回过神来,说:“谁都不想。”转瞬,他又嘲讽地笑了一下,“说错了,陆岳那个傻子倒是挺想。”
时祯挑眉。
“他总偷偷和我说,今年的人祭就由他去当。”陆川抿了抿嘴唇,“但他妈和他奶都指着他赡养,他不能死在这件可笑的事情上。”
“你知道陆岳在哪里。”严将曦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思。
陆川十分干脆地承认:“是我把他打晕藏起来的。”
“我看了一遍村长的家,有个地窖的入口,如果你家也有,那估计就藏在那儿。”严将曦笑起来,“而你刚刚表现得如此厌恶他,就是为了撇清嫌疑。”
陆川脸颊一红,很快侧目撇嘴:“那你可错了,我那是本来就看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