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浮生境 > 乐安篇[3]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回廊尽头处,月兰怀中抱着一个匣子候在那里,浮生则靠在她身旁的柱子上,二人似乎在聊些什么趣事,脸上都挂着笑。

    远远便听见她们的声音,乐安心里顿时也放松了下来。

    这些日子因着阿娘的死,公主府上下全都处于一片阴霾之中,府外还有不轨之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和永清,上一辈的恩怨即便是阿娘已然身死也依旧不能善了。

    见乐安走进,月兰上前对她行了个礼:“小姐。”

    乐安连忙将月兰扶起,笑着道:“月兰姑姑是长辈,无外人在时,不必对乐安如此多礼。”

    月兰四五岁时便入了宫,只因她是女孩,而家里人一直想要个男孩儿,是以弟弟出生后她便卖进宫中当奴婢。

    又因亲情缘薄,性格懦弱,在宫中没少受欺负。

    也是她幸运,阴差阳错遇到了那位贤良淑德的柔妃,彼时柔妃身怀六甲,见不得有幼童被欺,便顺手替她解了围,并将她带到自己宫中。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听见那位善良的妃子这样问她,语气比记忆里的娘亲还要温柔。

    可她本就是被家中嫌弃的孩子,不受父母重视,自然是没有名字的。宫里的管事嬷嬷倒是给她起了个名字,却也不大好听。

    见小姑娘不说话,柔妃心中有些了然,边替小姑娘将乱糟糟的头发梳顺,边道:“不若我替你起个名如何?”

    小姑娘点头,有些期盼她的新名字。

    “月兰。”年轻的妃子用帕子将她的脸擦干净,笑着道:“你是我在月下带回来的孩子,兰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亦是我最喜欢的花。”

    “予你此名,望你今后能活得如兰花一般,高洁淡雅,守得住自己的本心。”

    彼时月兰尚且年幼,听不懂年轻妃子说的话,却是在心里记了一辈子,亦十分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柔妃的孩子出世,是个小公主。

    看着那皱巴巴的一团,月兰有些好奇,新生儿都是这般丑吗?

    柔妃却捏了捏她的鼻子,调侃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将原本替我孩儿想的名字给了你,却不知该再起个什么名,不如月兰帮我想想?”

    “蓁。”月兰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蓁蓁’怎么样?”

    她没念过书,只有在柔妃身边的这些日子跟着娘娘学了些字,虽不多,也不懂字的含义,却觉得娘娘教的那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很是好听。

    “好,就依月兰所言,替吾儿取名宛蓁,小名蓁蓁。”柔妃摸了摸她的头,“月兰是姐姐,日后可要同蓁蓁好好相处才是。”

    月兰重重地点头,虽然她是宫女是奴婢,但柔妃娘娘待她从来不像下人一般。

    她知道,这是自己托了公主的福。

    娘娘固然心善,可也正因自己是在娘娘怀着身子的时候遇见她,才能有此机遇。

    所以她发誓,日后定然会好生照顾公主、保护公主。

    ……

    才送走服侍了一辈子的公主,如今小姐戴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神情间却是像极了公主,又都是那般固执要强的性子。

    月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却始终不敢覆上乐安的脸,还是乐安拉着她的手贴近自己脸颊。

    月兰双眸含泪,哽咽道:“像,真是像。”

    像谁,乐安没有问,心中却明了,方才她自己都差点错认。

    “姑姑可有见着永清?”

    月兰摇头,“天未亮奴婢便起了,并未见到少爷。”

    没见到?乐安微微蹙眉,不过须臾又松了开来,许是他还在同自己赌气吧,不愿来相送。

    这样也好,见不着便没有牵挂,她也能走得安心些。

    “月兰姑姑……”

    “小姐不必相劝。”乐安才开口,月兰便知道她要同自己说什么,连忙打断她。

    “奴婢先是跟着柔妃,而后又跟了公主一辈子,奴婢这一世没什么放不下的,便是现在就随公主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少爷有尚大人相护,日后必定能在京中大有作为,可是小姐……公主生前最担忧的就是小姐去了大雁会受委屈,若奴婢不去替她看着,到时奴婢去了地下要如何同公主交代?”

    每次乐安想劝月兰留在南秦时,月兰都拿这番话堵她。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这一辈子都在替她们着想,阿娘走后,月兰姑姑头发白了不少,瞧着竟是像五十来岁的妇人,可她明明才四十不到啊。

    乐安不知该如何再劝,也罢,若是留姑姑一人在公主府,想必她也会日日念着阿娘,难以照顾好自己,倒不如随自己一同去大雁。

    ……

    大雁的队伍早已候在公主府外,一切依了南秦的习俗。

    乐安正准备上轿,一只手却伸了出来拦住她。乐安抬眸看去,是大雁使臣,一个戴了半边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怪人。

    “使臣何意?”

    男子缩回手笑着道:“公主既舍了南秦新嫁娘戴红盖头的习俗以面纱相掩……这是我大雁的风俗,倒不如其他规矩也随了我大雁如何?”

    这才第一日,就要给自己下马威了么?

    乐安微微勾唇,平静地看着对方道:“那便劳烦使臣同本宫介绍一番,大雁的新婚习俗是个什么模样。”

    “我大雁儿女个个擅骑射,不似南秦女子这般娇滴滴,还需轿子相送。”

    “使臣的意思本宫明白了,本宫可以不坐这顶轿子。”隐忍一事乐安素来擅长,扮猪吃老虎之事亦没少做。

    “但本宫身边的姑姑身体不大好,姑姑与本宫关系亲厚,自是见不得她受苦,还请使臣替本宫寻一辆平常些的马车,送一送姑姑。”

    月兰拉了拉乐安袖子,想说不必如此对自己优待,她可以骑马,乐安却恍若不知。

    “好。”大雁使臣虽应了乐安的要求,却不忘继续调侃道:“安华公主就不怕旁人非议么?让一个奴婢坐轿子,而公主却在外抛头露面。”

    “使臣都不怕了,本宫又怕什么?毕竟本宫一个人的面子,同大雁整个国家的面子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乐安目光淡淡地看着大雁使臣,言语间尽是讽刺。

    “还有,月兰姑姑不是奴婢,是本宫的家人,希望使臣能对姑姑尊重些。”

    但其实,大雁使臣并没有真的让乐安骑马,而是找了辆十分宽敞的马车,让她与月兰一同乘坐,浮生也在里头。

    “我瞧着你这架势,这嘴皮子功夫,啧啧,倒是也无需我送你去大雁啊。”

    浮生含笑看着乐安,先前还担心这丫头去了别国会吃亏,如今看她怼宫中嬷嬷和大雁使臣的架势,才觉得还真是小瞧了这小鬼。

    乐安附和道:“照理说是无需浮生下山相送的。”

    说完自己便笑了,大抵也只有在她们面前自己还可以是从前的乐安。

    “请你下山,一是因为阿娘想见你,阿湘姐姐……终究是阿娘心里的一道儿坎。”

    “二是我想让你送一送我。我没什么在意的人,月兰姑姑替了我阿娘的位置,你便替一替阿湘姐姐罢。”

    阿湘这名字,无论何时都是乐安母女的一个心结。

    浮生半开玩笑地调侃她:“合着我只能替别人?我就不能是我自己?”

    “若是浮生愿意,自然也是可以的。”

    ……

    车队路过福源寺时,乐安喊停了队伍。

    “安华公主有何吩咐?”一道男声在马车外响起。

    乐安一听便知,又是大雁那个戴面具的怪使臣,在心中吐槽了一番才道:“我想去福源寺看看。”

    福源寺中有何人,大雁使臣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听闻安华公主素来不喜福源寺中的那位,十年来也基本没去看过那人几次。

    不由得再次感叹道“市井之言果然不可信”。

    “去吧。”使臣大手一挥,也没派人跟着她,只有月兰随她上去。

    乐安回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使臣,竟觉得这人除了怪了些,似乎也没她想的那么坏。

    进了寺中,同小沙弥说明来意,小沙弥便引着她二人去了关押着那人的院子。

    十年了,她虽随阿娘来过几次,却从未见一见那个人。

    不想见,见了便会想起那个两次都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女子,也会想起自己差点也命丧在他手上,虽然那场火并不是冲她而来。

    今日她便要离开南秦了,想来今后是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永清那孩子多半是也不会来的,就再替阿娘看一看他吧。

    乐安推开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回头看着她。

    和记忆中俊逸儒雅的模样不同,他的白头发多了许多,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良心日夜受到谴责而愧疚的,多半是前者吧,毕竟他已经疯了,疯子如何会愧疚?

    他的双手双脚都戴了链子,是怕他乱跑,也是怕他疯癫之下伤人伤己,更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囚犯,不过是未曾关进大牢罢了。

    乐安提着食盒进去,月兰候在门外。

    也许是父女之间终究是有层血缘关系在,男人似乎知道她是谁了,有些欣喜。

    只是十年未与人说话,此时竟已开不了口,只能无声地张着嘴。

    “阿娘已经死了。”乐安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我今日便会离开南秦。”

    “日后无人会再来看你了。”

    男子怔怔地看着她,眼睛慢慢红了起来。

    “若是十年前你没那么做多好……不,若是十七年前你没被权势名利蒙了眼,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你会有个爱你的女子,也许你会和她有个幸福的家庭,阿娘也会觅得她的良缘,不过就是没了我和永清罢了。”

    乐安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十年过去,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对眼前这人,究竟是恨着,还是已经无所谓了。

    “永清和你不一样,他心中关于大是大非清明得很,定不会步你后尘。”

    “福源寺的僧侣收了公主府不少银钱,想必直到你老死的那日,都是够的,你也无需有其他顾虑。”

    乐安站起身,男子缓缓抬起手,想要拦一拦她,却终究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无声地落了两行泪。

    周应生终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

    这世上真心待他的两个人,一个被他亲手杀死,一个因他自责病死。

    若再活在世上,才算是真正的孤寂一生。

    周应生偏过头看了眼桌上摆放好的碗碟,颤抖着拿起碗摔到地上,慢慢跪了下去捡起一块碎片,看着大门方向道:“对……对……对不……起。”

    然后便用碎片划破了自己的咽喉……

    失血过多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喜欢穿着素色衣裙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像儿时那般对着他笑。

    只见对方朱唇轻启,这一次却不再是叫他“阿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