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回到队伍,刚刚掀开马车帘子便觉得胸口处隐隐有些刺痛,她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福源寺,秀眉微蹙。
浮生怀里的那只猫挠了挠她的掌心,在她手上比划着什么。
随后乐安便听见浮生淡漠得有些无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应生死了。”
周应生死了,死在周湘坠湖的第十七年,死在阿湘消亡的第十年,死在秦宛蓁病逝的第八日,死在乐安第一次给他送饭的当天。
疯癫了十年,担惊受怕了十年,终于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他的时候,他醒悟了。
乐安的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可到底从前他也是想过要做一个好父亲的,所以他不曾亏欠过她,只是父女缘薄,来生亦不必再相见。
乐安转身进了马车,月兰紧随其后。
帘子一放下,便将马车内外隔绝了开来,是以乐安并未看到,大雁使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她那滴泪。
使臣招来一个随行的小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若无其事地带着队伍继续出发,而那名小兵则喊了几个同伴一同去福源寺。
入夜时分,和亲队伍找了一家客栈落脚,乐安等人用完晚饭便回了房间休息,大雁使臣坐在原位不动。
直到白日里的那名小兵驱马追赶了上来,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进了客栈,对着使臣行了个大雁国对皇族才会行的礼节。
“事情办得如何了?”使臣抿了口茶。
“回殿下,属下等人已将公主父亲妥当安葬好,按殿下的意思,葬在正对着淮阴公主衣冠冢的山头,从山头望下去能看见衣冠冢,但反过来却看不见。”
小兵虽有些疑惑主子为何会吩咐这样奇怪的事,夫妻不仅不合葬,反而还要将男方葬在女方看不见、却又必须能看见女方的地方。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自然是不会反抗主子的命令,所以他带了几个兄弟去淮阴公主衣冠冢处试验了许久,是以直至深夜才赶上主子的队伍。
“你做得很好,去找陈将军领赏吧。”使臣淡淡地夸了他一句。
“谢殿下!”能得殿下一句赞赏已经足够这名小兵吹嘘好一阵了,更别提殿下还让他去找将军领赏。
使臣起身欲上楼,临走前似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着他道:“你再准备些吃食放到队伍最后面那辆车上,最好有荤的。”
对眼前的小兵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奇怪的要求,但殿下有此吩咐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身为一个合格的下属只管听从便是,是以他连忙去同店家交代了一声。
而使臣却看着自己方才说的那辆车上,箱子盖微微动了一下,使臣勾了勾唇,一言不发地上了楼,他倒要看看这个小鬼到底要做些什么。
……
翌日上午,昨夜那个小兵看到原本放在车子上的食物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了些骨头残渣在盘子上,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莫不是有鬼吧?饿死鬼?殿下是知道有邪祟跟着他们?
于是这名小兵对使臣的崇拜又上升了一个高度,他觉得他家殿下真的是料事如神……
而被崇拜的使臣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盯着似乎对早起非常不满的乐安啧啧称奇,他竟不知传闻中那个事事规矩谨慎的安华公主倒是十分喜欢赖床。
路过下一个镇子休整时,浮生听见街道旁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想起身旁这个丫头幼时十分喜爱,便下了马车跟过去。
初时乐安不知浮生突然离开车厢是为何,直到看到她掀开帘子才恍然大悟。
“你买这么多糖葫芦做甚?”乐安忍俊不禁,浮生竟是将小贩的草靶子直接扛了过来。
“给你吃啊,我记得你幼时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当年你不是还在昭雪院埋了山楂种子,说要种好多山楂做糖葫芦?”
听到这话乐安的神情却忽然消沉了下来,是啊,幼时她最是喜欢糖葫芦,可自昭雪院那场大火后,她便再也没吃过了。
当年埋下的那颗种子,多半是早就死在了那场火里,所以即便是十年过去了,也未曾冒出一颗新芽,更别提结出一树山楂。
“我早就不吃糖葫芦了。”
乐安轻声嘀咕了一句,见浮生看她,便又笑着道:“太甜了,容易腻。”
浮生知道她是又想起阿湘了,那个同她一样喜好甜食的姑娘已经不在了,那场火烧得人该有多疼啊?阿湘那般疼,乐安又如何还能咽得下那些甜?
浮生没再说话,她不知道逆天重生的魂灵身死魂散后,要如何才能重新回到这世间。
她知道许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事,却也有太多她想知道却无从得知的事。
比如为何她每次想要帮一个人,结果却会适得其反?为何她拼尽全力想救的人,最后都会不得善终?
只因她已经不是普通的凡人不属于人间了吗?
那她是什么呢?
世人都在传浮生境主是隐世的神祇,呵……非神非魔,非妖非仙,非鬼非人,不过是个六界皆不容的怪物罢了。
“姐姐,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浮生的思绪被打断,她垂眸看着方才问话的小小身影。
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个三岁男童,男童手中握着一个铜板。
乐安一行人停留的地方在靠近边关的边陲之地,整条街道就这么一个小贩是卖糖葫芦的,如今全被浮生买了去,其他孩子都只能远远地眼巴巴望着她。
约莫是男童想吃糖葫芦,姐姐被缠得没办法便将他抱来想向浮生买一串。
“一文钱。”浮生俯下身与小姑娘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笑着直视她的眼睛答道。
浮生指了指男童手中的铜板继续道:“喏,将你手中的一文钱给我,这一大把全是你的。”
远处的那群孩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从没见过如此做生意的人,这么多糖葫芦才卖一文钱,岂不亏死?
“谢谢姐姐的好意,多了我不要,就一串,我不喜欢吃甜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姑娘年纪不大,做派却十分老成。
浮生也不强求,收了她一枚铜板,给了她一串糖葫芦。
其他孩子见浮生这么好说话,纷纷涌了上来,有些胆大的孩子还开口问她方才说的一文钱全部都归他的话还做不做数……
浮生用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倒也没与他计较,直接将草靶子给了身侧的小兵,让他将糖葫芦分给这群孩子,不偏不倚每人一串。
先前那对姐弟却并没走远,见孩子们都散去便又走了过来,伸手招呼着浮生低下头,附耳道:“姐姐,你等的那位故人也在等你。”
浮生猛地抬头与之对视,小姑娘却十分平静地看着她。
方才还喧嚣的街道此时忽然安静了下来,静得出奇,周遭的一切人事物也都犹如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七十年,再过七十年,姐姐那位故人就会回来了。”
摊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地重新响起,形形色色的老幼妇孺从浮生身侧经过,而那对姐弟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人前,无人记得见过他们。
唯有浮生手中的那枚铜板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是错觉。
浮生看着铜板失神,她一直在等的那位故人,只怕九百多年前就已经入了轮回道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如何还会记得等她?
……
另一方天地的山涧之中,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方才从大街上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姐弟。
与之前在浮生等人面前的亲昵不同,此时小姑娘对坐在一旁的男童十分恭敬。
“君上,您方才就这样直接告诉她,泄露了天机,神族的人只怕会追究我们的责任。”
“追究又如何?本君竟不知红萝几时变得如此胆小了?”
被称作君上的人笑了笑,明明是一副男童的模样,开口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属下不怕,只是卯楽从净魂渊出逃已有九百多年,以他那种惨无人道的修炼方式只怕功力早已恢复大半,君上神力尚未恢复,属下担心……”
红萝微微蹙眉,卯楽与君上素来不对盘,如今君上会变成现在这番模样也是拜他所赐。
“卯楽之事不急。”男童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卯楽如今连个人形都没有,不足为惧。”
“千年之期快到了,神界之人同本君的赌约很快便会见分晓……我倒是很期待,这个神族十分看重的孩子,若真到了那一日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可没有忘记,九百多年前那个孩子看见那人死在自己面前时滔天的恨意,即便是被罚在忘川水中三年亦没能洗净她身上的戾气。
三年后又亲眼看着前世旧友以身殉国……可惜的是原本她是可以救的,却被神界百般阻拦。
只怕那时她便是恨着神族的吧?
九百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将情义看得比天还要重的孩子,若再遇到同样的境况,会怎么做?
浮生,可千万别让本君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