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若是为了我才来这里,那么请恕弟弟这次不能听阿姐的话了。”
辽阔无垠的草原之地一旦入了夜,整个都被倾泻而下的月光笼罩在其中,好似被蒙住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远处三三两两四散分布的萤火虫,仿佛是抬头便能看见的满天繁星在人间的化身,各司其职,却又都不停闪烁着绽放自己的光芒。
篝火旁的人早已悄然离去,给乐安和永清留了单独谈话的空间,此时姐弟二人面对面站着,都有着自己的固执和坚持,不愿退步。
“阿娘没了,阿姐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若阿姐也不在了,纵然永清今后在师父的教导下平步青云功成名就,世人皆知周永清之名如同知晓阿娘之名一般,又有什么意义呢?”
淮阴公主的名号,南秦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因少不经事时见识过许多的民间疾苦,此后便一直尽全力给百姓以公正以平等。
和其他骄纵刁蛮的皇室公主不同,阿娘一直是淮阴百姓的骄傲,是南秦的骄傲。
“向往功名是因为有了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而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永清不怕死,死有什么可怕的?若是当真死了还能去黄泉路上寻一寻阿娘,阿娘一生要强却十分怕黑,定然会走得很慢,届时无论刀山还是火海,总归是我们一家人一起闯。”
比起自己死,他更怕有人是因他而死,尤其是这个人才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支柱。
“若是有缘还能有下一世,不如我做长兄……”似是觉得果真如此也不妥,永清又笑着摇摇头,道:“不,还是我当爹爹吧,阿娘和阿姐只管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今生你们护我十年无虞,来世我便还之百岁无忧。”
听着永清一字一句毫不迟疑地说着这些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话,乐安眼里的神色已经完全不足以用震惊来形容了。
面前的小少年不过才刚刚长到她肩膀高的地方,数月前他还只是个会同她撒娇抱怨夫子的课讲得着实无趣的孩子,如今却字字珠玑,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她从不知永清会想得这般远,比她考虑的还要多得多,竟是连下一世的事都想到了。
她信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却从不信人会有来生。
乐安这一生,是幸的,幸的是她一直都是被人爱着的。
阿娘养她十六载疼了她十六载,事事以她为先,若她不愿做的事必不会强求于她。
月兰姑姑从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无论前方是康庄大道还是末路穷途,都愿陪她走一遭。
有几次三番救她性命的阿湘姐姐,爱恨分明以德报怨,她才能安然无恙地多活了十年。
如今亦有千里迢迢跟随而来,只为与她同生共死的永清……
他们这些人都将她看得比他们自己的命还重要。
却也是不幸的,不幸的是爱着她的这些人结局都不算好。
阿娘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活生生地挨了十年苦楚,临死依旧放心不下她和永清。
月兰姑姑一生未嫁却为了公主府梳起妇人发髻,临了或许还要客死异乡永离故土。
而她最该感谢的救命恩人,活了两世,笼统加起来或许也不过是与她一般大的年纪,却两次都死在她的生身父亲手上,最终还落了个再也没有轮回的下场……
如此,她又怎能奢求自己会有下一世?
“你如今有主见了,阿姐做不得你的主,但如今到底是在大雁,务必要事事谨慎,谨言慎行,别的都不重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吗?”
乐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提让永清离开的事,许是淮阴公主的孩子生来便和她一样倔强,儿女皆是如此。
永清见阿姐气消不再赶自己走,自是十分欣喜,阿姐说什么他都应着。
忽的又想起了些什么,嗫嚅着问道:“那阿姐还要听外……南秦皇帝的话么?”
从前尊他外祖父是因他待阿娘确实是真心实意的疼爱,连带着他和阿姐也享过一些特殊待遇,可从那人默认皇后的提议送阿姐来和亲开始,便不配再做他们的外祖父了。
可既然下给阿姐的命令是以他的性命为筹码,如今他已远离南秦,自身不必再受宫中的那位威胁。
“若是阿姐要嫁的那位大雁新王对阿姐尚可,甚至是很好很好,我们还要杀他吗?”
虽然传言都将大雁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成十分残暴易怒、冷血无情之辈,以至于他从前对大雁亦很是抵触。
可如今他亲自来大雁走了一趟,还结识了不少大雁将士和使臣,濒危觉得他们凶残,或许传言也并非一定是对的。
乐安没有正面回答永清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永清,你知道大雁为什么这么招人嫉恨吗?”
少年不知长姐意欲何为,沉默地摇了摇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乐安眸向远方,双唇一张一合间语气是难以言喻的悲伤,全然没注意到去而复返的那人隐在黑暗中,将她接下来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听了进去。
“大雁子民天生的蛮力和体格,是其他诸国望尘莫及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生活习性,又使得他们比常人多了一些敏锐,气势上更是压了其他国家一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论诸国如何训练自己国家的军队都比不过别人的天生优势,所以他们畏惧大雁那些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郎。”
“而若对一个人心生畏惧,要么此后避之不见不起争端,要么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更何况……”乐安顿了顿,才道:“这是一个国。”
一个国家的威胁可比一个人大多了,一个人的实力再如何提升终究只是一个人,寡难敌众。
可若一个国家全国上下都可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那便是颗定时.炸弹,与其每日防着他何时会爆,不如提前断了他的引子,让他烧不起来。
而这个引子便是大雁的王。
“如今的大雁王年岁已高,今日观他面色似是身患顽疾已久,怕是没多少年活头了,大雁新王便是那颗新的炸弹。”
“若能早早将新王扼杀在摇篮里,可乱大雁军心是其一,无人领头便如同一盘散沙,诸国趁机举兵围攻,短时日内便又可高枕无忧。”
她的外祖父正是也打着这个主意,才会听人怂恿送她来和亲,然而其他那些国家说好的公主却一个都没送来,剩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虽早有预料,却也不由得再一次被诸国不当人的做法惊到。
好在如今她并不是孤立无援,她有永清,有月兰姑姑,还有浮生。
她从来都知道浮生并非普通人,能助已死之人还阳的人岂是等闲之辈?
可她也知晓,浮生必然不能干预人间之事,否则阿湘姐姐也不会消失得那般彻底。
她也从来不是为了求浮生能保她平安才情浮生入世。
阿娘说想再见一见浮生,她也很想再看看儿时的故人,最贪心不过是最初盼着若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浮生能将永清带到一个好去处,若是尚御那里也保不住他。
可如今计划有变,她自知先前的算盘已然打不下去,那便拖浮生给自己收一收尸,莫让阿娘觉着他们太过凄凉。
若是永清尚在南秦,她必定会杀了新王,无论那是否是个明君,只因她要护幼弟。
可如今她或许并不一定要按原计划来……且再看看,若是王位传给二王子,不为南秦,她也定要除了新王。王心不善,生灵涂炭。
阿娘,如此您可算满意?
九泉之下,愿您能一如既往地坦坦荡荡,往前走,莫回头。
……
“神界那些糟老头近些年倒是愈发矫情了啊,看看这十年里给我安排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的都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主,全都可以为了大义舍身赴死。”
远处吹着晚风的浮生躺在草坪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副江湖无赖的模样。
事实上她也真是把自己当成个无赖了,不是无赖的话哪有人会将别人的谈话行头到尾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听完?
诚然这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愿。
团子神情柔和地看着浮生,虽默默无言,眸中却隐隐有些哀伤和心疼。
浮生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口中的那种人呢?
自她接管浮生境起的九百一十年间,见不得好人受苦,亦见不得坏人逍遥,是以虽明知自己不可插手人间之事,却屡次犯规破例,让人省心的就没几回。
倒也是老实过一段时日,大概是陆衡之事过后的那百年内。
许是心灰意冷,又或是觉得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能和天神叫板的实力,无事时便窝在藏书阁内勤学苦练各种术法阵法,灵力疯涨了不少。
只要不出浮生境,即便是天界那些司文职的神官都不一定能拿她有办法,连蒙带骗地被她坑了不少好东西,还不能有怨言。
无赖似的浮生忽然坐了起来,笑得一脸谄媚地道:“团子,将司命那老头上次给你的那面破镜子借我看看呗。”
浮生境中司命星君最是喜欢团子,只因惟有团子敢时不时怼一怼浮生还不怕被后者报复,是以时常带些新奇的玩意给她。
浮生口中的那面镜子是司命从月老那诓来的,可窥人姻缘,虽不能看得完整,却也能知晓个大概,大抵还是能猜得出来双方是良缘还是孽缘。
“你要镜子做甚?”团子赶紧捂紧猫爪,将脖子前的铃铛护得好好的。
团子脖子上的铃铛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铃铛,后来被浮生用作了储存东西的百宝袋……
“那破镜子除了窥姻缘还能做甚?”
窥人姻缘,实属也不是什么道德的事情,偏生眼前这人还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你如今又没有灵力,给了你也不过是面普通铜镜。”
“说得也是。”浮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团子,后者却觉得猫毛都快竖起来了,她总觉得浮生在打什么坏主意。
果然,没一会儿便听得浮生漫不经心地道:“那不如你帮我看看呗,告诉我结果就成。”
“天机那是天机!擅自窥探天机还告诉旁人是会受罚的!”
团子满头黑线,浮生隔三差五便要被天神罚上那么一次,皮糙肉厚的早已习以为常,自是不怕这些。
“瞧你这胆小的模样哪里像只猫?简直比老鼠还不如。”
最后团子还是帮浮生看了乐安的姻缘,雾蒙蒙的镜面只浮现了一行小字:君心未定,但凭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