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与南秦离得其实并不算远,因着和亲队伍车辆较多,大雁使臣一路上又不紧不慢,三五不时地就要停下休息,是以走了足足三月才到达大雁王城,若是快马加鞭一个月便足矣。
大雁的王城,虽说名字占了个城,然而实际上全都是由各色各样的帐篷组建而成。
传闻大雁国的第一代王,原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游牧部落的首领,因为不满草原领主对各部落如同对奴隶一般的剥削,遂带领族人踏平了东部草原,建立新国。
大雁的子民个个皆骁勇善战,无论男女。
他们依草原而生,与牛羊为伴,在马背上长大,天生蛮力,善射和御。
其他诸国闻之则惧。
乐安幼时有位女师父,是从宫里出来的女官,奉命教导她八雅。
女官曾言,大雁的人嗜杀成性,列国之中就属他们最是不好相与,若是将来不幸遇到,让她务必要躲远些。
想起旧事,乐安轻笑了一声。
躲?往何处躲?她若躲了永清怎么办?阿娘守了一辈子的淮阴怎么办?
她虽不是真正的公主,可她亦懂得家国一体的道理,纵然她并非真的为国而来。
阿娘晓大义,为了国民哪怕赴死也甘愿。
可她不是,她只是为了保住幼弟,保住那个叫了她十年“阿姐”的孩子。
……
大雁王年迈,已五十有余。
王有三子,大儿子个性耿直,脑子却不太好使,过于容易相信旁人,非王储首选。
二儿子心机深沉,文韬武略,行事狠辣果断,非王后亲生,生母身份低微。
三儿子最是神秘,常年称病不出门,是以王城之中竟无人知晓三王子的真面目。
乐安此次和亲的对象是下一任大雁王。
三个儿子三种性情,若说大雁王最疼爱的自然是身体羸弱的小儿子,最信任的应当是心性单纯的大儿子,然而最看重的大抵还是二儿子。
如此看来新王之位多半是要给二王子了。
只是这人阴鸷的眼神让她十分不喜,若大雁交给这样的人才真的应了女官所言。
“安华公主舟车劳顿,孤已命人在王庭准备了丰富的美酒佳肴为公主接风洗尘,就等着公主到了好正式开席呢。”
大雁王称霸草原三十年,早已形成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对着乐安虽是想尽力表现得和善些,却还是让人感到些许压力。
乐安屈身行了一礼,从容道:“多谢雁王款待,乐安定会好好享受这些美食,不负王的一番心意。”
草原汉子不拘小节,王庭虽是平时他们议政的地方,但他们本就是在马背上打天下的人,对于住处环境并不挑剔,唯有王庭算得上宽敞华丽一些。
是以如今为了招待乐安,便又用作了设宴之地。
南秦早些年也崇尚节俭,然而随着南秦皇帝年岁渐老,愈发的昏庸无度,着人建了许多高楼阙宇,百姓官员纷纷效仿之,尚俭之风早已荡然无存。
故而如今的南秦之内,除了淮阴城,其他四处皆是宫阙重楼,一派奢靡。
王庭之中歌舞升平,气氛正浓。
王庭之外的草原篝火旁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面上覆着半边面具,小的脸上沾满了灰,看着十分滑稽。
正是此前负责去南秦接乐安的大雁使臣,以及乐安的胞弟永清。
自和亲队伍出发后,永清便一直藏在队伍最后面那辆运货的板车上,刚开始他还在得意,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所以才没一个人发现。
然而每每夜半时分他藏身的那口箱子旁总会被摆上许多吃的,有热菜也有干粮。
第一次发现吃食的时候,他十分谨慎,学着宫中嬷嬷用银针试了毒,银针未变色,四周亦无人看他,便放心的饱餐了一顿。
那时他不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还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将士放忘记了。热菜自然是当下便吃了,干粮留到第二日清晨和午时,饿了便掏出来吃一口。
不敢多吃,生怕吃完了之后的路程没有东西饱肚子。
然而第二日夜里饭菜照旧,乃至第三日第四日……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虽说有得吃又无毒是好事,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第五日他在箱子侧边上凿了个小洞,想看看到底是谁每天给自己送饭,只是不等他看见那人,便听见有人敲了敲他头顶上的箱盖,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鬼,打算在箱子里藏多久?你都多少日不曾盥洗了,身子还没发臭?箱子怕不是都全是汗臭味了吧!”
他记得这个声音,是大雁领头的那个使臣。
少年心性,最是受不得激。
永清一把将箱盖推开,怒视着眼前的男子,不服气地道:“你才不爱干净不洗漱,我每日夜里都去河边洗了的!”
男子不怒反笑:“哦?倒是我错怪你了。”
少年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得男子继续道:“只不过这条河马上就到尽头了,之后你再打算去哪洗?”
永清愣了,他从未离开过南秦,自是不知道出了这条河便是彻底离了南秦,之后便是一片荒原,要过许久许久才能再见到河流。
“相逢即是缘,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实属有些孤寂,小公子可要同我共宿一间房?”男子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折扇,用着十分轻佻的口吻问他。
酷暑之日早已过去,天气已然转凉许久,这个人扇哪门子的风?
还有他的语气,莫不是眼前这人竟是好男风吧?
永清暗自腹诽着,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身上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只见他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道:“我才没有那方面的喜好!我性向正常得很!”
竟是十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男子的提议。
“哈哈哈……”对面男子却仿佛被点了笑穴一般,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你想什么呢?我亦喜欢女子。”男子合起扇子敲了一下永清的头,笑道:“更何况……我对小孩儿也没什么兴趣。”
听了这话永清才知是自己想岔了,不禁羞红了脸。
虽是误会一场,但之后的日子二人却的确是住在一起将近三个月。
白天永清仍旧躲在箱子里,晚上便去使臣房中吃好喝好,与在南秦时相比竟是胖了不少。
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人也因此成了忘年好友。
……
使臣将烤好的羊腿扯了一块下来递给永清,后者接过来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面具大哥,你说大雁王会将王位传给哪个儿子?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
“小小年纪的操心这些做什么?”使臣正用帕子擦着手,闻言抬头觑了一眼问话之人,屈起手指敲了敲永清前额。
“我十岁了!不小了!”永清有些吃痛,揉了揉额头闷声道:“先前在南秦我听人说了,我阿姐要嫁给大雁的新王。”
“大雁王有三个儿子,我远远瞧见了老大老二,老大看着倒是憨厚老实,可惜已经娶妻了,若我阿姐做妾……不行!我阿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妾!我阿姐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
“至于那老二,他倒是不曾娶妻,不过光是看面相就觉得怪阴森的,想必肯定是个心肠狠毒之人,这样的人也配不上我阿姐!”
小小年纪义愤填膺的模样看得让人有些想笑,使臣刚想说什么,忽而又见方才还斗志满满的少年低下头,十分委屈。
“嫁人岂是随随便便的小事?都怪我,若我再大些就好了,我一定不会让阿姐来大雁和亲,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姐。”
少年手中的羊腿还没吃几口,吃羊腿的人却是无心再啃,轻飘飘地说完最后那句:“只要她一生平安。”
使臣盯着眼前情绪忽然低落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慰对方。
他素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孤寂了许多年,这话从来都不是他诓永清的。
“方才不还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么?怎地如今又这般惆怅?”使臣抬头看着空中的星河,声音飘忽得像从远方传来:“你说得对,嫁人也好娶妻也罢,都不应该随随便便。”
“面具大哥,你见过三王子吗?”永清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使臣。
“既然两个大的都不合适,若是三王子成了新王,虽说我没见过老三,听说他自幼体弱……好吧,虽说是个病秧子,多半可能短命。但只要人好,文武双全配得上我阿姐,也不是不行!”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他阿姐竟是像到了一处,不愧是亲姐弟。
使臣闻言却是勾唇笑了笑。
短命?这世上多少人盼着大雁三王子短命,却从来没人敢直接宣之于口,这小家伙胆子倒是大。
“三王子命短不短我不知道,但若在大雁之内你再敢口出狂言,只怕还没等到你阿姐嫁人,你的小命便交代在这里了。”
使臣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世人皆传大雁王的小儿子自幼患有顽疾,却无人敢咒他短命,只因大雁王最是宠爱这个儿子,若有人敢提一句,下一秒便会人头落地。
呵,那人倒是端得一副正派模样,好似真的是个爱子为子的好父亲,从不问旁人是否领情。
“不说了不说了。”永清赶紧捂住嘴摇头。
他差点忘了如今已不是在他的故土了,异国他乡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眼前之人虽然照顾了他三个月,自己对对方却知之甚少,接近自己是何目的犹未可知,他若再任性,害的不止是他自己,还会牵连到阿姐。
……
觥筹交错间,一场宴席便已接近尾声。
乐安本就不喜热闹,见差不多了便称醉提前告了场,月兰扶着她离开了王庭。
王庭以外尽是草原,行走在路间隐隐有青草的香味扑鼻而来,空气比之南秦清新了不少,确实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若她并非奉了旨意带着任务前来,或许真的在这里生活也未尝不可。
使臣远远便瞧见了乐安几人,伸手戳了戳身旁打盹的少年,道:“小子,你阿姐过来了,还要继续躲着她么?”
睡得迷迷糊糊的永清一听到“阿姐”二字立马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收拾东西往后跑。
跑着跑着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对,又回过头来问使臣:“我躲哪儿啊?”
使臣刚要张口,便听见一道愤怒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永清?周永清!你给我站住!”
使臣摊了摊手,边摇头边用口型示意他也无能为力,让永清好自为之。
永清站在原地,进不是,退也不是。
阿姐已经发现他了,若再躲着日后阿姐定然会十分生气,索性待会儿好好地同阿姐撒撒娇道道歉,阿姐多半就会消气了。
乐安此时是真的气愤,气愤之余更是担心。
离开南秦的前一日她还特意叮嘱了永清,让他务必去寻他师父尚御,莫要跟自己趟这趟浑水,可他倒好,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不,也许并不是悄无声息。
永清为什么会和那个怪异的使臣在一起?而且看他二人的样子竟是十分熟络。
从南秦来到大雁,他们走了三个月,单凭永清一人绝不可能藏得如此好,即便真的能藏得住,他又吃什么喝什么呢?
可若是有使臣相助,便是再瞒上她三个月亦不是不可能。
在南秦时,她便不知这个使臣究竟是何身份,宫里的人只说是大雁那边派来的有身份的贵人,可这贵人身份究竟有多贵?
竟是可以不摘面具进宫面圣,而她的外祖父也没有意见。
要知道这位年迈的皇帝越老越多疑,若是旁的人遮遮掩掩,他必会觉得这人图谋不轨,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即便是她奉了旨意来刺杀下一任大雁王,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是以南秦和大雁之间的事,与她有关,但与永清无关。
不管此人接近永清所为何事,若他敢动永清……她周乐安,纵是死后化作厉鬼永坠阎罗亦不会放过他。
“阿姐。”永清怯生生地拉了拉乐安衣袖唤她。
乐安环视了一眼四周,从地上捡起一根碎枝,永清自觉地摊开手掌,便是实打实地挨了几下打。
但让他疼的不是手心,而是乐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临走前我如何同你说的?阿娘不在了,阿姐的话便可以不听了是吗?”
“阿姐,我没有不听阿姐的话……”
永清想要解释,却又不晓得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他的确是没听阿姐的安排。
乐安冷静下来,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使臣,问永清:“你是如何跟来大雁的?”
使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方才是在瞪他?
他不过是顺手救了眼前这个小家伙,不然真让他在箱子里憋上三个月,只怕等他出来早已不成人形了。
一路上还花费了不少银子呢,他没找她要钱已然是十分给面子了,如他这般大方的人可不多,怎地连句谢谢都没有?
“那个……”使臣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见到乐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里警告意味十足。
他识趣地闭上嘴,心中暗道女子生气果然十分可怕。
永清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地将一切坦白了出来:“我藏在装聘礼的箱子里……”
……
得知永清这一路上的遭遇,乐安亦不知是该责备他胆子大,还是该怪他不应因为担心自己就这样冒失地跟过来。
“天亮你便和月兰姑姑一同回南秦,不许再跟过来!”不给永清反驳的机会,乐安接着道:“阿姐虽是女子,却还无需一个孩子相救。”
永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外祖父是不是让阿姐来刺杀新王。”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在所有人眼里他都还只是个孩子,家仇国恨不是现在的他该操心的事,所以所有人都瞒着他。
为何其他孩子都可以在父亲身旁承欢膝下,他却不行?
为何阿娘会病得那么重,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
为何阿姐千里迢迢来到他国和亲,却要想方设法将他撇在一边?
阿娘说父亲有罪,师父说有罪当罚,他便不曾去过福源寺见一见那个同他有亲缘关系的人。即便是被人笑话没有爹养,笑话他是忘恩负义的杀人犯之子,他也未曾反驳。
阿姐以为他没听到,那他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阿娘身体每况愈下,每日一碗碗黑得发亮的药被端进阿娘房中,都是什么样进去就什么样端走,即便是当时喝下了,过后阿娘也会偷偷吐出来。
阿娘说她是在赎罪,这哪是赎罪?这分明是寻死。
阿姐说她甘愿和亲,是为了南秦百姓,阿姐说和亲也不过是和其他女子一样嫁了个人,不过就是嫁得远了些,没什么要紧。
可他知道阿姐之所以会同意和亲,是因为皇后以他的性命相逼。
和亲之人必须刺杀大雁新王,无论成功与否最终都是死路一条,皇后舍不得她的孙女外孙女,只好用她平生最讨厌的那名女子的外孙女来换。
而他们的嫡亲外祖父,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也只是看在眼里,默许了一切。
或许曾经那个君王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过他们,因为他们的阿娘是他和他最爱之人的孩子,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可如今他们的外祖父不再是外祖父,而是南秦皇帝。
对皇帝而言,权势江山才是最重要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不是不可以没有乐安,一个外孙女而已,牺牲便牺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