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总是显得无比漫长,明明不过才过去一夜,却仿佛已然半载。
拖了又拖,乐安还是没有将遗诏交给元仲,而那人居然也没再为难于她。除了不能离开王庭百米范围,身边随侍的尽是些陌生脸庞,其他倒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每日除了吃睡,乐安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的大石块上,似乎如此她便能知道当时那人在想什么,为何看起来那么悲伤?
那种悲伤,似是为了死去的王,但又更像是为了旁的什么人……
元柏舟,你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这样的生活一连持续好几日,元柏舟都未曾来寻她,而雁王城中亦没有一丝一毫与他有关的讯息,似乎他早已离开王城。
渐渐的,乐安不再去河畔,只是仍然会眺望着河岸的方向,有时候一望便是一整天。
虽相识不过数月,却不知为何,她似乎对那人有种莫名的信任,许是因为他是阿娘知己的后人,她坚信他一定会来。
即便不是专程为了救自己而来,却也定然不会弃她于不顾。
终于,在第十日夜里,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乐安帐子。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守夜的婢女侍从在外头打着盹儿,丝毫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进了帐子,黑影的步伐更加轻缓,生怕惊扰了帐子主人的美梦。
注意到被子有一角已经滑落在地,黑影不由得轻轻哂笑,未曾想平日里端庄矜持的人私下里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家伙。
黑影上前将沾地的被角捡起,正欲重新替她掖好,床上的人却忽然睁开了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今日没戴面具,可那双眼是骗不了人的,是以乐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元柏舟。
乐安原以为他曾经说灵心为何戴着面纱他便因何戴着面具,指的是他也在那场火中毁了脸所以不愿以面示人。
未曾想除了眉尾处有道极浅的伤疤,似乎是利器所致,便再无其他疤痕,而他的模样确是与老雁王像了七八分。
那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风尘仆仆了一路。
与平日素净整洁的模样不符,胡渣争相冒出了头,少了一分出尘,倒是让人觉得更亲切了些。
“对不起,我来晚了。”
男人的嗓音略微沙哑干涩,似是在诉说着声音主人连日来的奔波之艰辛。
自雁王城生变王庭易主,至今已有十日,虽然他已经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却仍旧是耽搁了这么多天。
好在元仲的目标是他,并未为难乐安。
“你从未对我不住,不必道歉。”乐安看着他缓缓摇头。
他本就不欠她的,这一路他已然帮她良多,若非如此,只怕未至大雁,永清便已与她天人永隔。
“终究是因我之故,元仲才会想以你为饵来逼我现身。”似是知道乐安在担忧什么,元柏舟随即道:“永清和兰姑姑如今都很安全,我已着人暗中保护他们,你不必担心。”
“元柏舟,你是不是也想争王位?”
此话一脱口,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无言。
只是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就因着如今大雁新王的到来而破灭。
“果然还是安华公主面子大,没想到孤这个素来寡性的弟弟居然也会为情昏了头,竟敢孤身一人闯王城。”
人未至声先到,须臾元仲便拍着双手走了过来,看着二人似笑非笑。
“雁王可真会说笑,本宫同这人不过是几面之缘,连身份都未如实告知,从何来的情?”
乐安冷冷地觑了元仲一眼,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被子。
“倒是雁王这般,深更半夜擅闯女子闺房,这便是雁王室的礼数?”
元仲脸皮也厚,当即反驳道:“先闯公主闺房的可不是孤,孤乃是好心,来替公主擒住这贼人。”
乐安嗤笑,不想再与他兜圈子,正欲起身将外袍披上,这些日子她觉浅,夜里总会惊醒,然后一坐便是一夜,是以基本都是和衣而睡,如今也不过是单单脱了外衣。
元柏舟却拦住了她,将挂在一旁的外袍扔给她,放下了帷帐守在帘子前。
“大雁新王?几时我们大雁的王竟成了伙同外人弑父夺君的叛国之辈?”
说这话时元柏舟双手皆握着拳,乐安不过是扫了一眼,便将他腕上的青筋一览无余。
他在愤怒,虽说父子关系不和,可到底是生养他的人,若是正常老死病死也罢,可若死于非命,他又焉能不气?
“弑父夺君?”元仲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微微勾唇有些不屑,“孤竟不知自己何时弑的父夺的君,孤的王位乃父王死后凭己实力所得。”
“至于勾结外贼……何必说得如此难听,那些人不也是我大雁之人么?孤不过是肃清了一下朝政,将那些迂腐的烂根从王庭拔出,还大雁一份安宁,孤有何错?”
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仿佛数日前死的那些人都不过是些蛀虫,不必怜惜。
“王上何必同他废话,擅闯王庭的贼人直接拿下杀了便是。”
乐安抬眸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有些讶异,那人是老相国的门生,可先前相国公虽未站队,却分明是偏向元柏舟这一派的。
“孤和自己的弟弟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元仲面露不悦,对着身后挥手示意,便有侍从前来将方才说话的官员拖了出去,便只听得外头一声惨叫,又重新归于寂静。
乐安眉头微皱,元仲登上王位不过十日,便已下令斩杀了朝中大半官员,其中多以老相国一派为主。
雁王城每日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日日都有喊冤咒骂之人,言辞之恶毒是乐安闻所未闻,而眼前这人却总能视若无睹,仿佛他们咒的那人不是他,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怕这些临死之人的诅咒。
终究忍不住,替那些人开了口。
“如此滥杀无辜,你就不怕将来引来恶果?史书之上如何记载全凭史官一支笔,若将朝臣得罪个遍,百年之后你亦不过是人人谩骂的不良之君。”
元仲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人活一世自当逍遥便是,史官笔下的我是何模样该是百年后的人该操心的事,孤又何须在意?”
“更何况,孤总归是活不到那一日的。”
不知为何,乐安竟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赴死的决然和无畏。
“小子。”元仲微抬下巴含笑看着元柏舟,“咱们来做个赌局如何?”
“三日,给你三日时间,刺杀下毒手段不限,只要你能在三日内成功伤了我,若我死了,王位便是你的,若我没死,这王位也让给你。”
如此生死不论,竟不知究竟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委实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元柏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这个王位孤坐了十日,有些腻了,无趣得紧,所以就想给自己找些乐子。怎么样,小子,可敢与为兄赌上一赌?”
元仲嘴角噙着笑,可这笑又与往日大有不同,大抵是笑中似是含了几分真心,此时的元仲看起来竟是柔和了许多,有了几分兄长的模样。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今日便是最后的期限。
元柏舟没有答应元仲的赌局,却也没拒绝,自那日后他便一直待在河岸,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其实幼时,他不是这般模样。”
乐安提着食盒将将走到元柏舟身后,便听到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这句。
她知道,元柏舟口中的他指的是元仲,到底是兄弟,自是不会从一开始就水火不容,幼时的他们定然也曾兄友弟恭过。
“人都是会变的。”乐安将食盒打开,递给他一副碗筷,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如她的外祖父,年轻时也曾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帝,如今老了倒是成了昏君。
又如她的生父,年轻时也曾是温文尔雅的善良书生,沾了权势后便成了心肠歹毒的宵小。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我自己又何尝仍是当初的模样?”
乐安没有接话,只是轻声催促他:“先吃饭吧,饭菜凉了味道就变了。”
一语双关。
元柏舟捧着碗,却未动筷,看着碗中米饭微微失神。
“乐安,你觉得我应该杀了他吗?”
未等乐安开口,他便又自己接过话茬道:“其实我不想伤他,我幼时很喜欢这个兄长。”
一如他曾经也很喜欢老雁王。
如今想来,竟不知从何时起,他与这些亲人却是走到了这步田地,十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如今再也唤不出口,而他们,也再回不到当初了。
可若时光流转,十六年前的他也还会是一样的态度一样的选择。
事实上只要那道坎仍在,心结不解,他便永远都只能是孤身一人。
他不愿伤那人,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虽然他并无心于王位,可若那人为王不能善待百姓,那便只能除之而后快。
这是他身为王室后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