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浩瀚无垠的高空之上,唯有一轮弯月悬挂其中闪烁着黯淡的光,无星无云亦无风。
夜空下偶有幼禽低鸣,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草原,为这寂静的夜平添了一分生机。
王庭正中央的王座上斜躺着一人,听闻动静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眸看向大门处,虽是半眯着眼,眼神却异常清明,全然不似刚刚被人惊醒的模样。
只见那人打了个呵欠,扫视了一眼门口背着光的身影,十分慵懒地道:“你来了,想好怎么取为兄这条命了吗?”
无疑,王座上的人正是元仲。
门外那人并未接过他的话,而是抬脚向着他的方向一步步走近。
待行至元仲跟前的台阶处停住脚步,来人将手中提着的坛子丢给他,即便是被油纸盖着,那股四溢飘散的香气也难以掩盖坛中装着酒的事实。
对方见其望着坛中酒若有所思,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将自己另一只手拎着的酒坛盖子掀开,闷了一口道:“今日是你阿娘生忌,我不与你动手。”
闻言元仲有瞬间失神,自嘲地半勾着唇,喃喃道:“你竟然记得。”
语气竟是十分的悲凉和无奈。
“二哥。”那人又饮了一口酒,一如从前那般唤元仲,后者视线转到他的身上。
二人就这样无言的对视着,仿佛跨越了十多年的时光,他们仍是当初那两个心无芥蒂的少年郎。
“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那人最后终是道了这么一句,元仲无声地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为什么……”元仲微微直起身换了个姿势坐好,轻声低吟着对方的问题,一双桃花眼眼中带笑,神情却是柔和了许多。
“你说呢?小舟。”
众人皆知大雁国二王子是女奴之子,不过是老雁王在外游历时惹上的一段露水情缘结的果。
是以元仲自幼便不受众人待见,毕竟和身家清白血统高贵的王后之子相比,他的身份实在是过于卑贱。
王城中的达官贵人们不待见他们娘俩,连那些下人们也狗仗人势欺他辱他。那时候每日他的身上都会有新的伤痕,日积月累竟是数不清究竟多少。
而他的父王,却从未来看过他一眼,更未曾说过一句关切之言。
于是从小他便懂得一个道理:只有他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他薄情凉性,阴狠毒辣。
他步步为赢,不过是为了爬到世人皆畏惧他的位置,令人不敢再对他的母亲妄言。
可惜,他的阿娘终究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若不是那日王城中的所有大医全都被召到元柏舟的帐中,无人愿来替他阿娘看诊,他又如何会早早就失去娘亲?
那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希望和牵挂。
“前些日子你不在雁王城,是否去了南秦与大雁的交界之地?如何,寻到你阿爷的帝令了吗?”元仲也饮了一口坛中酒,意味深长地看着元柏舟。
“小舟,你还是不够心狠,心肠这般软,为兄怎么放心将这个位置让给你呢?”
元仲和元柏舟,从来都不是亲兄弟。
五十年前的大雁王后一胎双生,诞下了元江平和元江安,平为兄安为弟。
那时候的人们思维迂腐,认为双生寓意不详,会给草原带来灾难。
可王后体弱,光是这一胎便已去了她半条命,往后只怕也难以有孕。
王亦心疼之,不欲再看妻子受怀胎之苦,是以决定将二子偷偷养在草原边界,待二子成人后决出最合适的王储,再除掉另一个。
此计初出之际王并不赞同,却终究难抵朝臣之怨言,无奈只得忍痛舍掉其一。
而老相国,便是当时的献计之人,亦是这件事的全权实施者。
相国权高位重,本就是官宦子弟出身,在官场摸爬打滚几十年,其势之大早已超乎王室想象,又因其根结盘综错杂,不能轻易动其根本。
是以即便王已心生悔意,却无力改变当初做下的错误决定……
而这些,全都是他的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那人当时已是油尽灯枯,却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一切和盘托出。
“仲儿,这王位本就该是他的。当年你祖父病危,本是有意将王位传给孤的弟弟江安,孤和他同习君王之道,可我们之中有一人注定会成为对方的牺牲品,而孤便是那个牺牲品……”
可最终,本该是牺牲品的那人却安然无恙的当了几十年的王,而那本是众望所归的真龙之子早已永离人世。
“小舟啊,其实最初我真的很讨厌你,你拥有了太多我从未有过的东西。我一直恨着父王,恨他为何对并非亲生子的你如此好,却从不愿与我亲近半分。”
“我知道你一向恨父王,可你还不知道吧,他会死得这般痛苦,并非是我下了毒,我元仲虽心狠手辣,但他毕竟是生我养我之人,又何至于要了他的命?”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你啊……”
一句话尚未说完,元仲忽然起身提剑刺向元柏舟,后者来时并未佩剑,虽诧异对方突然拔剑相向之举,却仍坐在原位一动未动。
他在赌,赌元仲不会杀他,赌对方不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伤人。
“噗——”是剑刺破皮肉没入体内的声音。
元柏舟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人,元仲的嘴角淌下一道血,面上却仍挂着笑,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耳语悄声道:“元柏舟,你只需记得,我元氏长房一脉,从无人欠你。”
说话间元仲抓着元柏舟的手置于剑柄,任后赶来的众人看来只觉是元柏舟将剑刺向了他。
元柏舟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要松开剑柄,却被元仲的手抓得死死的。
他抬眸看着对方,后者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平静,无怨无恨,甚至带了些暖意,微微冲他摇摇头,开口却是向着另一人。
“相国!元柏舟不仁,孤心有不甘!孤替你除了父王,若孤死了,你定要为孤报仇!”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众人自然知晓先王之死不是意外,亦猜测过是元仲所为,毕竟弑父夺君这种行径史书之上并非没有记载。
可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事居然还和老相国有关系!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相国却是稳坐了五十年的相国之位,深受王室信任。且相国此人,在众人面前一向都是敦厚可亲的模样,任谁有难都必会伸出援手。
如今他们的新王却说,先王的死居然是老相国策划的,如此骇然之事,岂不怪哉!
可终究是出自王之口,他们为人臣子的自当是听王令行事,更何况元仲这人向来都是敢作敢当,若非真实发生过的事他定不会妄言。
相国似是亦未想到元仲会来这么一出,有些怔愣,想要开口辩解,却发现众人都默默远离了他,先前偏向相国一派的官员此时都在思量该如何抽身。
竟是百口莫辩。
也有相国的死忠党欲替他解围,对着众人喊道:“都傻站着做什么?来人呐,还不速速将叛贼拿下!”
却无一人动作。
究竟谁是叛贼?是弑父夺君的元仲?还是手刃新王的元柏舟?亦或是表里不一的相国公?
“帝令在此,谁敢妄动!”一道清冷的女声自帐外响起,随后众人便瞧见那位异国的华裳少女踏月而来。
十六年未现世的帝令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又是引起一阵轩辕大波。
此帝令乃初代雁王号令草原的信物,为历代王储代代相传,直到那对双生王子的降世才逐渐消失在人前,于十六年前彻底失去踪迹。
草原的宝物如今却在异国公主的手中,众人脸色变了又变。
有大胆些的臣子提出质疑:“我草原至宝为何会在安华公主手里?莫非我王之死与安华公主有关?”
“先王之死与本宫无关,本宫不过受人之托,替他暂时保管了这件信物,以及……”
乐安顿了顿,余光瞥向那对站在一起的兄弟,见他们都无事才继续道:“真正的雁王遗诏。”
乐安自袖中拿出一卷锦缎,材质与圣旨所有面料别无二致,虽不及圣旨大气,却也是寻常人仿制不得之物,的确出自雁王城。
乐安走到相国面前,将手中遗诏递给他,笑着道:“此处属相国地位最高,不如就由相国代为宣之?也好过本宫这个外人来念。”
老相国看了一眼乐安,伸手接过。
初初不过扫了一眼,相国脸色大变,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反复确认了几遍。
乐安故作不知,问道:“遗诏上写了什么?竟让相国如此震惊?”
相国脸色已然十分难看,不情不愿地答道:“此遗诏牵扯了雁王室辛秘,不便公之于众。老夫能说的便是……先王属意元柏舟为王储。”
有不信邪的大臣非要亲自看看遗诏内容,然而看完却想剁了自己的手,恨自己为何非要手欠,知道王室辛秘能有什么好事?这下子怕不是要被灭口了,真真是欲哭无泪。
“呀,原来如此,那相国可能确认这是否是先王字迹?”乐安掩着嘴故作惊讶。
相国点头:“确是先王字迹无疑。”
“既如此,你们可还要对新王拔剑?”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跪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柏舟示意众人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元仲一眼。
“元仲弑父在先,是为不孝,夺君在后,是为不忠,此番又欲杀孤,是为不义……然他虽对孤不仁,但孤却不能不顾念兄弟之情,就且暂时将他收押。”
“至于相国,先王之死真相到底如何尚未可知,是以得委屈相国也去天牢坐上几日,但请相国放心,孤定会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莫教人污了相国清名。”
……
天牢中,元仲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二人究竟在搞什么鬼?父王何时留有遗诏?你们两个小鬼是有多大的胆才敢伪造圣旨!”
“自然不是真的遗诏,但确实是先王亲自所写,不过不是遗诏,是忏悔录。”乐安倒了杯茶递给他,示意他消消火。
“二哥。”元柏舟席地而坐,“许首领……不,大舅都告诉我了,十六年前的一切,所有所有的真相,我都知道了。”
傍晚时分,他与乐安正在河岸说着话,常跟在老雁王身旁的隐卫首领忽然现了身。
见元柏舟一脸防备地看着自己,首领笑着道:“舟儿大了,已经不识得老舅了。”
边说着话隐卫首领边将自己脸上的面巾揭下,露出一张纵横交错净是刀疤的脸。
“大舅!”虽已被刀疤覆了满面,但眉眼于他而言却十分熟悉,元柏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他原以为,十六年前他的家人全都已经死于非命,如今亲舅舅就在自己眼前,怎能不激动!
然而许舅舅并未同他叙旧,时间没剩多少了,耽误不得。
“如茵和江安出事后,你亦身中奇毒,王上有言在先,若你出了什么意外,草原之上所有大医都要一同陪葬。可这毒本就无解,是以即便有人想出解毒之法却无人敢以你之身试药。”
“是王上,服了和你一样的毒,亲自替你试解药,只怕制毒之人都没想到自己创的无解之毒会被人解了。”
“只是可惜王上三十岁白头,被旁人视为妖邪,被你憎恨了十六年,却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一句。他一生所愿,便是希望你们这些小辈不必再受上一辈恩怨牵连。”
“柏舟,你不该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