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和四哥一母同胞,四哥一身戾气,姑娘却温润如玉,差别还是有的。方才姑娘突然回礼,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四哥这儿也伤着了。”说着,瑞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愧是亲兄弟,够损。
“四哥同我说了灵魂互换之事,我在信里早听过姑娘的大名了。方才试探姑娘,提到老常家的玄铁剑,其实我和四哥根本不认识什么‘老常’,我在京城常逛的兵器铺子,是老雷家。”
“原来如此,瑞王殿下聪慧。”
瑞王连连摆手,“姑娘不要见怪就好,在下并非有意诓骗。”
又道:“姑娘,吃菜,吃菜!别客气啊,替我四哥多吃点,他可比从前清瘦多了,可见伤了元气。”
沈婳音却无法像瑞王那般轻松。
昭王能容忍一个时不时穿越进自己身体的人活多久?
她不知道,她并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人。
退一万步,就算昭王肯信她、肯保她,别人肯吗?皇帝肯吗?眼前嬉皮笑脸的瑞王内心里肯吗?
沈婳音不肯浪费每一句话的机会,想方设法引着对方说些自己想听的。
“昭王特地将互穿之事告知殿下,兄弟感情真好。”
瑞王颇听得懂这句感慨,身为天家子孙,若换作有心的政敌,单凭互穿这件事就能将楚欢拉下地狱。
“四哥是专门去信向我求助的。灵魂互换之事闻所未闻、奇异已极,我正托江湖朋友暗中打听,阿音姑娘也不要急,困难总有破解之法。”
沈婳音展颜一笑:“劳殿下费心,我每日都在推想此中缘由,盼着早日帮昭王解决难题。”
她这话说得还算动听,瑞王却痛苦地抱住脑袋,“哎呦姑娘,求你别用四哥那张脸冲我笑了。”
“怎么?”
“瘆得慌!”
沈婳音没忍住又是一哂,心不在焉地夹了几粒米抿进嘴里。
“殿下想必了解昭王近况,可知昭王为何亲自到渡兰药肆换药?他是我一对一照看的伤患,他的后续治疗若从此都不经我手,我得弄明白前因后果。”
瑞王还是头一回从四哥嘴里听见这样柔和的语气,听得他啃鸭腿的动作都不由得一顿。
“唔,四哥回京以来一直在府中养伤,外间对四哥的伤情猜测得离谱,从前真起不来身时只能由着众说纷纭,这回得亲自上街给有心人看看,让他伤势大好的消息散出去。”
瑞王颇不见外地给沈婳音使劲夹菜,“我四哥做事往往身不由己,为了平息传言才冷落了姑娘,阿音姑娘千万别多想。四哥同我说过,阿音姑娘的换药手艺可棒了!”
沈婳音信他个鬼,昭王对她手艺的评价只有“心狠手黑”四字,完全没有良心。
此刻,没良心的昭王正在千霜苑里活受罪。
在沈婳音的不懈努力下,婳棠终于相信音姐姐是温柔可爱的好姐姐,这会儿正缠着楚欢教她一脚踹树的功夫,已经缠了整整一顿中饭,从岫玉馆跟到了千霜苑。
紫芙哄婳棠道:“音姑娘该更衣啦,三姑娘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呀?”
“不好。”
这话竟是楚欢替三姑娘答的。
紫芙略感惊讶,低声解释:“音姑娘帮二姑娘……那个……砍树,衣服沾了土,该换了。”
楚欢自然知晓高门大户里的日常规矩,衣服上不该有半点污渍褶皱。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子,开府前在宫城大内居住时,繁文缛节只比镇北侯府更多。
可是……
楚欢的手指拂过罗裙的细滑面料,动作生硬。
……可是,他一介男儿,岂能用沈婳音的身体换衣裳?
前几次互穿场景单一,应付起来还算容易,怎么这回却度日如年,没完没了地发生新状况?
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几近告罄,宁愿提刀上马杀个痛快。
“不更衣了。”
楚欢捡起玉盘里的一颗早熟枇杷随意把玩。
“从前过得便不是这种精奢日子,好叫夫人看见我原没那么多讲究,全仰仗着夫人才有了今日之生活,倍感恩德。”
他说话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慢条斯理,紫芙却觉一股威势从平淡里压过来,压得她竟找不到劝说的余地。
月麟已把成套的衣服在里间分两排摆好,没听清楚欢先前说了什么,走出来笑道:“姑娘快来看看吧,昨日夫人着人送来十套衣裙,都是夫人亲自指的式样花色,奴瞧着不错呢。”
婳棠一听有新衣服,枇杷也不吃了,把手胡乱递给青兰擦,然后跳下来去抓“沈婳音”的衣袖,“婳棠也要看新衣服!”
听闻郑氏家学里的姑娘说有的人家没这些规矩,婳棠用力拽着楚欢往里拖,“音姐姐是不是嫌更衣麻烦?咱们家就是这样的,慢慢就习惯啦!走嘛走嘛!”
楚欢被婳棠拽起身,两脚定在原地纹丝不动,婳棠使出吃奶的劲拽了半天,嘶啦一声响,衣袖断裂,小女郎就猝不及防地向后跌去,这一次楚欢没伸手捞她。
他的耐性已然耗尽。
小孩子真烦。
青兰和紫芙、月麟俱是一惊,忙去扶婳棠。婳棠捏着半截袖子,直到被三个婢女抱着站起来,视线都没离开过“沈婳音”。
好像旧事又重演了一回。
楚欢:“……”
怎么,又要哭?
下一刻,婳棠突然张开手臂朝“她”飞扑过来——
“哇哦!音姐姐底盘好稳,好强呀!教教婳棠!”
楚欢撤步侧身避开小女娃的拥抱,伸手揽了一把,不叫她磕上榻几。一低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自己——不,是阿音的小臂上。
衣袖撕裂,皓腕凝霜雪,一对水玉色叮当镯碰出轻灵之音。
腕子细瘦,仿佛一拧则断,却压动着不知捣了多少药末,不知挽救了多少生命。
这么一怔的功夫,紫芙赶紧插空:“哎呦,姑娘,这下真得更衣了!”
月麟跟上:“奴伺候姑娘。”
楚欢:“……”
是祸躲不过,长案上整齐摆着十叠衣服,颜色绣纹均不同。
紫芙赔着笑问:“姑娘,可选好了?”
楚欢黑着脸,随手指了一套水蓝绣纹的襦裙。这套素净些,瞧着还算舒心。
叫他穿红戴绿,还不如去死一死。
紫芙忙应了,去解“沈婳音”的衣带,将外衫顺下来递给月麟叠好。
楚欢只盼着下一瞬就赶紧各归各位。然而,时光在流逝,片刻不息。
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格外刺耳,从没有哪一次脱衣的触感如此怪异难忍。
他干脆闭上眼,张开手臂,完全由着紫芙服侍。
紫芙不敢多问,麻利又轻柔地为“她”脱下一件又一件。
时光的确在流逝,楚欢飞快地回想了自己过往的二十年人生,无论是头一次真刀真枪地杀敌,还是第一回站在朝堂上与重臣争论,又或是中箭垂死的时刻,好像全不及此时难捱。
流动的空气在皮肤上留下凉意,他开始强迫自己推想阿音的状况——这时辰她在干什么?应该与瑞王吃过中饭了,回昭王府了没有?是在读书还是卧床小憩?
养伤期间的日常无非批文和读书,他们约定过,沈婳音穿越到他身体里后,不可接触公文,更不可碰他的官印、私印,如果被他发现僭越,他会向朝廷自陈互穿之事——这是他身为一军主帅和一品亲王的职责所在。
思来想去,便又绕回了最初的疑问……
十日前,他在卧房里屏退仆从掀开伤口,就是想看看阿音是否施了奇异的法术,才导致两人的互穿。谁知灵魂互穿得如此不是时候,昭王府里,他赤/裸裸的疑心已经被阿音看了个正着。
他其实……并非单纯意义上的信不过她,恰恰相反,她的医术在北疆传得实在太神,他才最终将疑心瞄到了她的身上。
而直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楚欢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
假如灵魂互换真有阿音从中操作,他实在想不出沈婳音有何理由容忍自己替她更衣。
楚欢仰起头,无语望屋顶:某错了,真错了,不该乱猜疑,快停下这报应吧,某给太上老君、关羽大帝捐庙……
……
沈婳音身子一晃,平举的手臂落下来,被一只手托住了。
“姑娘,再举一下,套上袖子。”紫芙小心提醒。
右肩持续不断的隐痛猝然消散,沈婳音便知自己终于穿回来了。
蓦地,她豁然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盯住对面铜镜里的映像。
窗边的铜镜一人来高,映出了沈婳音的全身。镜面里的她刚刚套上了薄透的上襦,婢女正展开下裙为她围拢。
麻麻痒痒的热漫上耳根,沈婳音看见镜中的自己眉心紧蹙,幸而轻纱遮面,才没让婢女们看见她恼羞成怒的表情。
得了,祖宗,梁子越结越大了,他最好永远别落在她手里换药,疼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