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子似乎练过吟诵驱邪之法,咬字清晰,一句“贵府的杨氏娘子”几乎字正腔圆。
在场的主子、婢女、婆子、健奴总有十好几号人,都听见了小弟子嚎出来的话,皆尽讶然。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神棍,虽不知他说的昏话里有什么勾当,公然冒犯侯府女眷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简直一语惊人。
一向舌灿莲花的杨姨娘不知这弟子发什么疯,难得怔愣了一下。
婳珠先款款上前一步,柳眉挑起,语含薄怒:“你这小子,胡言乱语什么?”
小弟子体会过两次被点穴道的滋味,吓破了胆,也搞不清状况,只当年轻姑娘们都是一伙儿的,只顾着闷头大喊:“是杨氏,都是杨氏的主意,我们师徒是被逼的呀!苍天可鉴!”
“住口!”不知哪房的管事婆子率先站出来骂人,“贱东西,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其余几个厉害婆子也跟上,就算不知发生了何事,维护自家主子都是分内之职,不需理由。
彼此音量渐高,婳珠一个深闺女儿没应付过这种意外场面,默默借婆子们啐人的空档退回了杨姨娘身边。
买通六二大师之事是她求着杨姨娘做的,是以她对小弟子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的含义都心如明镜。
这场面,分明是败露了。然而更恐怖的是,一个风水先生的小跟班居然敢突然跳出来咬金主,几万钱都堵不住他们师徒的贱嘴?
婳珠无助地看向杨姨娘,狭长妩媚的眼睛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惶。
杨姨娘也大感不妙,这对师徒今日所为明摆着是为千霜苑出头,那么背后是谁安排了这一切?白夫人吗?
一定是白夫人,除了白夫人,谁还有这份本事和胆量压在她头上?
谁能想到这个白夫人居然聪明了一回!
高门大户里最看重一个“和”字,假借天机赶人出府的罪名相当恶劣,倘若真扣下来,她杨氏在镇北侯府可就再难抬起头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说不准还有一纸休书等着她。
若非为了婳珠,她哪里肯办这样的冒险事!
杨姨娘心念飞转着,厉声道:“这位小郎白日里竟说起梦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事!来人,把他给我请出去!我镇北侯府不留失心疯!”
所谓“请出去”,全凭家奴自己的眼力见儿,酌情扔出大门去或揍一顿再扔出大门,自由量裁。
外院陪同进来的健奴们已经上前去拽小弟子,要将人架出去。六二大师慌忙拉扯求情,哪里管事。
小弟子还没从点穴的惊恐中恢复,被围过来的健奴一吓,抽风一样,一通嗞哇乱叫。
“他不是什么失心疯。”
清清泠泠的一句话心平气和,在一片吵嚷之中十分突出,健奴们纷纷停手,场面迅速静了下来。
沈婳音指着小弟子,“姨娘所说的失心疯为癫症的一种,典型表征为虚悸兴奋、神志朦胧。这位小郎心亮目明、舌清语利、中气十足,显然不是失心疯。”
音姑娘的医术是得过昭王与琰妃肯定的,辈分又是唐大夫的师叔,她说不是失心疯,那必然不是失心疯了。
既然不疯,那这小弟子之言……
小弟子吓得哭出来,冲着沈婳音的方向胡乱求道:“姑娘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小的糊涂油蒙了心,可是,我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诬陷千霜苑的终究是杨娘子啊!姑娘!”
“我呸!诬陷你奶奶!”
杨姨娘登时气堵胸口,不等沈婳音再说什么,手指头摇指弟子的脊梁骨张口大骂。
“谁诬陷谁了?不撕烂你的嘴,打量着谁是软柿子呢?我做姨娘的,为着我们姐儿的身子自掏腰包请你们来,好心成了驴肝肺,你们倒说说,是谁叫你们这般攀咬人的?”
张口闭口你“们”,倒是没把装哑巴的六二大师落下。
六二大师眼看躲不过,赶忙见缝插针地作揖:“诸位贵人,其中内情,还请容禀一二啊。”
杨姨娘早就狗急跳墙,冲口而出:“容禀个屁!”
“都别吵了!”白夫人听杨姨娘将不上台面的粗话都抖落出来,简直自堕身份,道:“杨姨娘别急,听他们师徒到底想说些什么,若真乱来,咱们侯府还怕奈何不了一个江湖骗子?”
话说得还算客气,可多年的积怨被此时的火气一拱,还是从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杨姨娘心道你当然希望他们说出来了,你处心积虑,盼这一刻盼好久了吧?
“夫人,他话里不三不四、没头没脑,弄得好似我买通他们诬陷音姐儿一般,还不知背后想讹咱们什么呢!这等市井恶人,夫人这般出身之人哪里见过?妾从前见得多了,依妾看,狠狠教训一番,叫他们知道自己行几。”
草菅人命之事在前朝随处可见,就算新朝有些新风,这些底层小老百姓对达官显贵的敬畏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有杨姨娘这番话,小弟子哆嗦得厉害,已经字不成句了。
沈婳音等不下去,由着杨姨娘拖延何时是个头?白夫人又是个讷于言的,一乱起来就不大控得住场面,如此发展下去,吵嚷到中饭也见不了分晓,说不定还会叫巧舌如簧的杨姨娘翻了盘。
沈婳音紧着上前几步,裙裾漫过春风,郑重一礼,插言道:“姨娘,风水之虞直指我千霜苑,阿音正想问问六二大师,当初为何判定我千霜苑阻挡祥瑞,也好为婳珠解开困局。既然今日六二大师又扯到了姨娘身上,那便更要说清楚了,否则阿音日后又该如何面对姨娘呢?”
假如杨姨娘当真问心无愧,这一席话听起来就只是做养女的孝顺罢了。可惜,杨姨娘一点都不清白,这段动听之语便字字诛心。
婳珠颤声道:“他们说的明显是糊涂昏话,阿音好性子不赶客也就罢了,怎么反而帮着外人?”
白夫人立马压下:“音姐儿说得有理,把话说开了,免得下人们回去又说三道四,传出去于我镇北侯府名声不好听。”
说着,她眼尾暗暗扫向沈婳音。
今天这一出,只可能是阿音在背后推动。
府中各房有各房的立场,沈老夫人不管事,孟氏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杨氏一房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嘴巴,那便只剩阿音了。
早就感觉到这个阿音无法轻易拿捏,没想到做其事来也这般有手段,竟能逼得六二大师反戈一击。扪心自问,白夫人自己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是做不到的。
沈婳音察觉了白夫人的余光,眼眸弯了弯,表示会心而笑。
白夫人的心思便又收了回来。总之阿音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阿音有能力自保,省的是她白琬的事,也算值得欣慰。
六二大师那边还在与杨姨娘绕着核心话题的外围扯皮,沈婳音唤了一声:“大师?”
轻轻一颠掌心的小石子,窸窣的碎响仿佛一声重鼓,吓得六二大师心肝一颤,也顾不得了,连忙把有的没的一股脑秃噜出来。
原来就在前日,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从到卜妄轩去,给出十倍的勘测价钱,唯一的要求就是叫他务必照着定好的勘辞交代。
六二大师没少干这种阴事,一听就明白对方的用意,无非是哪位可怜的小娘子被家里人排挤了而已。
失势者没有能翻出浪花来的,左右报复不到他头上,六二大师跟钱又没仇,一口应承下来。
此大户人家便是镇北侯府,那仆从则是杨姨娘的心腹健奴,今日也正在场。
谁知道这次的冤家小娘子竟不是好惹的,一手点穴功夫死死掐住了他们师徒命脉,竟是位真正的高人。
“一派胡言!放你娘的——”杨姨娘气得浑身乱颤,险些一口粗话喷出来。
白夫人也听得愤然,恨不得马上就叫杨氏滚蛋,忍了忍,仍得装着公道:“此等大事,口说无凭。”
六二大师作揖如啄米,“鄙人深悔为着阿堵物做下错事,杨娘子的三万钱鄙人已交代脚行的兄弟帮忙运回来了,这会儿大约已到了贵府门口,还请娘子查验数额。”
白夫人又是暗喜证据确凿、又是气愤杨氏竟真这般算计阿音,立即差人去看,不多时下人回禀,门外果然有人送来数额不小的铜钱。
这便是板上钉钉了,谁会拿出整整三万钱来构陷一个后宅妇人呢?
沈婳音提议将三万钱拉进后院来,大伙瞧个分明,也好真相大白。白夫人亦觉有理,即刻叫人去办。
婳珠的脸色立马变得精彩纷呈。
原本她这些天都卧床静养,更把身子骨躺得软了,今日是为了看沈婳音的笑话才专程出岫玉馆的,这会儿心虚体虚交加,心如擂鼓,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她这么些年都是被捧在手掌心的,从不需讨好、买通谁来替自己办事,这回的计谋还是被沈婳音逼出的头一遭,面皮薄着呢,这会儿就像被当众扒下一层皮来,难堪到无法呼吸。
若非顶在前面的是杨姨娘、被揭穿的也是杨姨娘,婳珠恐已当场昏死过去。
杨姨娘还在与六二大师争得脸红脖子粗,婳珠在旁不吭声反倒渐渐看明白了——一直在推动进展的,根本不是不善言辞的白氏,而是沈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