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闻着婳珠的脚步声进了外间,楚欢低声吩咐月麟道:“把老太太跟前的大婢女请过来,从后门进,就说我想请教明日给郑家姑娘们送礼物的轻重,非她亲自过来掌眼才行。”
月麟一怔,“这事红药姐姐就能……”
她话说一半,忽然发觉“沈婳音”眸中的神色深不见底。
是了,昭王殿下岂能不懂得礼尚往来的规矩,他连老太太跟前的大婢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能了解那位姐姐的经验?点名请人来,定有特别的用意。
她这一愣间,婳珠已走到了里间帘前,楚欢把月麟用力一推,月麟如梦方醒,连忙躲到后面绕了出去,请老太太身边的小荣去了。
“阿音,我还以为昭王那头走不开,你不回来了。”
一袭藕粉单裙的婳珠笑盈盈进屋,缠了一身的清贵脂粉香气。
她的视线在满屋的珍稀陈设上转过一圈,脸上的表情微微变换,而后定下心来,“阿音啊,怎么也不出来迎迎我,躲在里间做什么呢?数宝贝呀?”
楚欢的目光落到婳珠面上时,已经没有了命令月麟时的严肃,他从容淡哂,显得既得体又疏离,仿佛不曾将什么人紧急派出去过。
“婳珠再晚来片刻,我就睡下了,婳珠又该说我‘躲在被窝做什么呢’。”
这语气句式实在像极了沈婳音平时说话的习惯,婳珠半点没觉出面前的“沈婳音”是个冒牌货,笑着上前,亲昵地去拉“她”的手。
楚欢条件反射地抽了开,口中依然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有话就说,这么热的天,婳珠不怕手出汗?”
婳珠面露为难,挤着笑又去拉她,再次被躲了开,一顿足,柳眉蹙起,嗔道:“阿音呀!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欢没耐性陪她撒娇卖痴,纳闷道:“怎么,你的嘴长手上了,非牵着手才说得出话?”
屋里的婢女都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又赶紧收住。
婳珠果然不高兴了,小脸垮将下来,愤愤横了那几个小蹄子一眼。
要在以前,千霜苑中人都跟着领头的紫芙学,紫芙对二姑娘客气有加,她们也就对二姑娘客气有加。自打紫芙改名为红药,与二姑娘的关系也僵下来,她们也就不拿二姑娘那般高敬高待了。
婳珠这含着暗示的一眼,竟没能指挥她们退下去。
楚欢只当看不出,兀自接过婢女捧上来的热酪,用细匙搅动着散温。
奶香温柔扑鼻,婳珠端着乳酪,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低声下气地对“沈婳音”道:“咱们姐儿两个说说话,让丫头们都下去歇着吧,大晚上在这儿站规矩怪困的,好不好?”
楚欢这才一扬下巴,让众人散了。
婢女们恭顺退下,珠帘闭合,晃了一室的清灵碎响。
“要说什么?”
楚欢转身走向坐榻,准备“洗耳恭听”。
终于要撕破脸皮了吧?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开,痛痛快快歇斯底里地给出她最后的挣扎。
也就是阿音做事慢条斯理,换了他被人调包身份,早就押着那赝品上公堂了,非叫冒名顶替者身败名裂不可,连同糊涂亲爹和糊涂继母一起,谁也别想在他面前端住体面。
只听身后极轻微的衣帛摩擦之声,楚欢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猛地回首,就见婳珠笔直地朝自己跪了下来。
昭王府中,主院正寝里仍旧灯烛未熄,沈婳音躺在楚欢的寝床上闭目假寐,总觉他的枕头有些古怪,怎么躺都不舒服。
自昭王遇刺以来,白日里到府上的人流就未断开超过半个时辰过。有幸能见着昭王病容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但凡做官坐到那般高度,与老狐狸精也所差无几了,察言观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沈婳音可不敢在他们面前扮演昭王。
好在与楚欢走得最近的大员们昨日都已来过,今日再来的除了些关系较远的,就是与调查刺杀案有关的公干之士,瑞王和谢鸣只说昭王伤重,必须静养,将各路来客都挡在外间应付。
沈婳音身边也未曾断了仆从,服药端水都有三四个人在旁寸步不离地伺候。她认得那些都是昭王近身的老面孔,而越是老面孔就越有看穿她真身的本事,于是她大半日里都躺在床上闭目“装死”,少做少错。
楚欢那祖宗的枕头不知中了什么邪,怎么都放不平整,时间久了,硌得她颈椎疼。
等外间那些官老爷终于把事谈完,瑞王和谢鸣又来看望沈婳音一回,王府总算安静下来,可以熄灯安寝。沈婳音待家仆们退下,连忙盘算着用什么姿势能把枕头掀开一探究竟。
沈婳音才一挪动身体,就觉背上的刀伤仿佛撕裂了。
这一回她信了,真信了,一定是从前给祖宗治伤时下手太狠,以至于老天爷频频用灵魂互换来惩罚她受疼。
沈婳音一点一点蹭了好半晌,才得以侧过身子,把手探进枕头下。
底下果然有物件——除了扁扁的匕首,还有一件四方的不明物体。足有寸高的玩意儿压枕头下面,不硌人才怪了。
沈婳音:“……”
祖宗那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今夜无月,房中漆黑成一片虚无,她把小四方盒摸出来,看不见轮廓,只能盲人摸盒,手感竟有几分熟悉——简陋平整的木质,八角特意打磨得圆润,中间有一道冰凉铜制的搭扣。
怎么有点像……
沈婳音将四方盒送到鼻端一嗅,险些一个翻身坐起来,最终被背上的刀伤劝住了没动。
这小盒分明是……她在北疆时特意调给楚欢的清心安神香之一,不是香块,而是香膏,用来抹在耳后助眠的。后来那些香虽被陆家宰带回了京城王府,却因楚欢不喜用香而闲置了。
不是一直闲置吗?
怎么祖宗会把这东西压在枕头下面?
沈婳音满心震惊,把搭扣打开,用指腹轻轻扫过香膏平面,中间处有一块浅浅的缺口,是被人用过了。
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他明明最厌香气。
沈婳音把四方盒重新打开,放到鼻端轻轻嗅着,是她特制的味道。
就算想用,他完全可以把香膏放到任何方便取用之处,却偏偏藏在了枕下,想来当时并未料到她会枕在其上,个中意味,是她想多了吗?
说起来,祖宗最近都奇怪得要命,一次比一次更怪。
恍惚之中,眼前又闪现出前一晚的那一幕。
……
“你嘴唇上,有我的药味。”
……
他的唇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压过来,冷冽,又湿热。
这般的举止,本该是一场轩然大波,可是他事后把一切心绪都收敛得滴水不露,她又是惯常的清淡佛性心肠,竟没来得及当面把这事好好掰扯一番。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他究竟何意?
是被玉人花扰乱了神智,还是……想玩玩她?
沈婳音把手臂连同四方盒一起缩进被子里,只露着脑袋,寻找一个最安全的姿势。
假如他真是对她感兴趣,想玩玩她,她倒可以松一口气,可以堂堂正正骂他个狗血淋头,从此再也不理这轻浮浪荡子也就是了。
可假如……
看他眉眼的沉着冷峭,怎么都不像是瑞王那般恣意妄为之人。
他待她那样精心,难不成……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沈婳音手一抖,四方盒就掉在了被子上,滚到木制地板上,在静夜里发出啪嗒一声响。
窗子忽然被风吹开,冷气灌入,夹着潮气,卷得帘幔波澜涌动。
叩门声响起,谢鸣隔着门板道:“‘殿下’,可要属下帮忙?”
沈婳音故作平静:“窗子开了,劳烦仲名替我关严。”
谢鸣这才推门进来,借着廊间的微光,可见他一路低着头,避着不去看沈婳音的方向。
“谢大哥,”“楚欢”的声音从帘幔后传出来,“此时我是‘他’,谢大哥不必避嫌到如此地步,阿音不介意。”
谢鸣关牢了窗子,垂手立在一旁,“殿下白日里特地吩咐了,叫属下尊重姑娘,不得再做出冒犯姑娘之事。”
沈婳音暗自摇头。谢大哥心眼忒实,她已当面说过并未将他当面抽刀之事记恨在心,他面对自己时却更加低首下心,叫人怪不好意思。
“谢大哥,我有一事想请问你。”
“姑娘请说。”
“上一次,我无意中听你说道昭王在寻找一个北疆小姑娘,找到了吗?”
曾经,她以为昭王只是在寻找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人,可是当她意识到幼年时遇见的军队就是大凉铁骑的时候,才明白四岁那年见到的少年,很可能就是楚欢啊。那么楚欢寻找的人,也许正是她自己。
时隔十二年,他为什么想找到当年的小姑娘呢?
空气静下来,静到沈婳音以为谢鸣不会回答她这样私密的问题了,却听谢鸣道:“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沈婳音心头微颤,心跳有些加速,“她是谁?”
果然,楚欢也记起了当年短暂的相见吗?他果然就是当年领头的马上少年,对吧?
“她叫……”谢鸣顿了顿,似乎在纠结是否该将此事透露给沈婳音。
“她叫什么?”
叫珠珠?或者,叫阿音?
“她叫阿藤琪琪格。”
……阿藤……琪琪格?
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听便不是汉人。
所以,他在找的人不是她,并不是她。
当沈婳音还在品味着陌生的突厥名字时,眼前霍然大亮,就见婳珠跪在自己脚边,一双妙目泛着红,嗓音里带了哭腔:“珠珠,求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