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咱们侯府可要没脸了。”
正午一过,细雨渐渐停了。矮墙旁的□□上,一个小婢女一边扫着浅浅的积水一边嘟囔着。
另一个道:“可不是?如今咱府上统共只三位姑娘,三姑娘太小,音姑娘又是个长期遮着脸的,全靠二姑娘的花容月貌撑门面,结果今日二姑娘病了不出屋,叫郑家的姑娘、郎君们瞧谁去?”
“哎!小道消息,二姑娘并非病了,而是昨晚挠破了音姑娘的脸,夫人生了好大的气,罚了二姑娘关禁闭!”
又一个小婢女闻到了八卦味儿,拎着笤帚凑过来扎堆儿,“错不了,昨晚我一个姐妹亲眼看见了,说是音姑娘瞧二姑娘体弱好欺负,想压二姑娘一头,二姑娘不乐意,直接大打出手!”
“这是什么道理?音姑娘从来都温柔低调,哪里是肯欺负人的样子?还有啊,二姑娘虽是个有脾气的,可她那小身板,怎么能打人?吹牛没一点谱,羞不羞啊?”
“不是啊!音姑娘和二姑娘不对付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别告诉我你这都看不出来,上回她们俩可是闹到杨姨娘留守侯府呢!”
先一个急着插嘴分享信息:“先别管这些了,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人看见音姑娘摘面纱了!原来音姑娘生得也挺好看,而且跟二姑娘是同一个类型的好看!”
“呵,她是觉着凭脸就能比肩嫡亲姑娘?她也不想想,嫡庶尊卑都是血脉决定的,她若想跟二姑娘争什么,至少也得是侯爷的私生女才有竞争资格好不好——”
几人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了什么,往同一处看过去,见小荣打另一个方向回来,正往这边瞧呢。
小荣是出了名的不掺合闲事,只瞧了一眼,也就走了。
一个婢女戳着笤帚,望着小荣的背影小声嘀咕:“昨天也有人在莲汀居看见了小荣,据说连门都没进就吓跑了。”
“这个小荣最是个明哲保身的,只知道守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道孝敬夫人,肯定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争执,怕惹一身腥,这才赶紧跑了呗!”
这厢讨论得热闹,转角处,洛溪躲在墙根下,紧绷的身体一直不曾放松。
从前,这些放消息混淆视听的活儿都是烟罗来干,现在烟罗被发卖了,这种脏活就落到了洺溪的身上,偏她又不擅长说谎话嚼舌根,跟小婢女编闲话的时候汗都快下来了。
这时间,白夫人到前头候着客人去了,洛溪才敢买通白夫人留下看守的婆子溜出来,先偷偷去沈大郎处报个信儿,再来完成散播传言的任务,对她来说样样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听着差事办妥,赶紧溜回二姑娘院里去了。
莲汀居。
沈婳音在内室已枯坐了足足半个时辰,不敢躺,怕新衣裳皱了;也不能一直站着,怕等会儿要陪郑家姑娘们游园,得保存体力。待终于得信儿让往前头去的时候,沈婳音一直平静的心忽然重重跳了几下。
这是前头郑老太太带着孙女们到了,而且已和沈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叫姑娘们到前头见见呢。
母亲是嫡出,那郑老太太就是她亲娘的亲娘,也就是……她的亲外祖母呀。
从前见过的那位满腹诗书的郑家三姑娘,婳珠的闺中密友,实则是她的亲表姐呀,只是前两回照面都被互穿打断,沈婳音都没机会好好接触过。
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过得无父无母无兄无嫂,如今终于要见着真正的血亲了,焉能不紧张?
“姑娘,”月麟握住沈婳音的手臂,“我和红药姐姐一同陪你去,万事都有我们在呢。”
红药上前握住沈婳音的另一只手,郑重道:“姑娘,咱们的嫡姑娘,走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奴都跟定姑娘了。”
前厅的婢女们听闻果然没有传唤二姑娘,便觉大大丧气。
郑家主君位极人臣,郑家家眷自然也是侯府的贵客。自家二姑娘生得好,一直都是很拿得出手的侯府门面,就算身子骨弱些、气色差些,从来也没被别家的姑娘比下去过,在地位尊崇的郑家人面前也不至落了下风。今日可好,二姑娘干脆在屋里病着不出门了。
音姑娘虽气质上佳,终究成日里遮着脸,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缺陷,哪里比得过如花似玉的郑家姑娘?做下人的便没得扬眉吐气了。
白夫人坐在下手对郑老太太赔笑道:“珠姐儿昨日夜里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郑家姐儿们,我叫她在房中休养。音姐儿是珠姐儿的奶姐姐,我瞧她过得不容易,收在膝下当自己亲生的孩子养着了。”
郑老太太笑道:“知道,知道,沈家的养女婳音,那是昭王跟前的红人,在世医仙,很得琰妃娘娘青眼,洛京城里谁人不知?”
白夫人道:“正是呢,只是今日婳音她——”
她本想解释沈婳音的脸不小心划伤了,才说一半,沈婳音就已经到了,一眼扫过去,后半句竟卡在了肚子里没法再说——因为沈婳音的脸……完全看不出任何被划伤的痕迹。
只见她穿着千容衣行的缠金丝交窬裙,黛蓝里缀着胭红,外罩轻薄的天丝纱,色彩不暗亦不艳,非真非幻,衬得肤色宛如羊脂美玉般清透细腻。
沈婳音今日没蒙着面纱,倒叫侯府的婢女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她的脸近乎是完美的,薄薄的脂粉恰到好处,眼波平和宁静,再细瞧时才能发现其中透着一丝天然清冷的味道,却不使人觉得难以接近,反而显出难得的淡雅之感。
连白夫人都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上一次被这孩子惊艳,还是在侯府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那日的印象太过深刻,像是烙在脑海里,随时想起来都那么鲜活。
那日沈婳音穿得比这清淡得多,脸上蒙着轻纱,一双妙目本该是甜美的,眼神中却有种违和的锋利,行动说话间带着宫里人那种疏离之感,若非深知沈婳音是个民间医女,白夫人简直疑心是哪位公主、郡主驾临。
今天却不一样,举手投足都柔和,表情和眼神也是平素的温婉。
趁沈婳音向众人一一拜见问好的功夫,白夫人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左颊——没裹纱布的左颊光滑无瑕,别说曾经的毒痘,就连昨晚的口子都看不出来,仿佛妖法,仿佛昨夜的闹剧根本就是一场虚无的乱梦。
再看郑家的郎君和姑娘们,无不面露惊喜,纷纷赞叹沈婳音的美丽。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个个夸人不着“美”字,却能变着花样夸得宛若洛神再世。
白夫人身边的婳棠也拍着手乐得合不拢嘴:“音姐姐你的脸好啦?居然不戴面纱了!”
“这位便是——”郑老太太倾身问向沈老夫人,“音姐儿?”
白夫人方才已介绍过,婳棠连“音姐姐”都喊出来了,郑老太太却又问了一次。
沈老夫人笑着点头,“是啊,是音姐儿。音姐儿上前些,来。”
郑老太太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不住地打量沈婳音,眉头甚至微微拧起。
在场众人都不明所以,只好等着郑老太太发表高见。
被这样一双并不友好的目光灼着,沈婳音的心再度狂跳起来。她没有心思细看郑老太太与记忆中的母亲究竟有几分相像,只想知道郑老太太到底在打量什么。
论察言观色,她比之楚欢自是不足,可是比起深闺内院长大的孩子还是要强上几分,沈婳音本能地察觉,郑老太太,她的亲祖母,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好孩子。”
郑老太太满是褶皱的脸上果然一点喜色都没有了,语气严肃得如同冰窖。
“告诉我,是谁教你这般打扮的?”
这话别说白夫人听不懂,就连见过多少风浪的沈老夫人都没明白。
音姐儿的一身穿戴,虽算不得多么时兴,到底大方得体,根本挑不出错儿来。
众人疑惑间,郑老太太已经站了起来,满座的哥儿、姐儿连同白夫人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无不疑云满布。
“祖母……”
“太夫人……”
郑老太太走到沈婳音面前,抬起干似树皮的老手,轻轻抬起沈婳音的下巴。
沈老夫人也跟着站起来,似乎想制止,但其实郑老太太也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白夫人上前赔笑:“太夫人,怎么了?”
郑老太太并不理会白夫人,一字一顿地质问沈婳音:“是谁教你这般打扮的?”
“沈叔,我听阿音说,今日贵府别业宴请中书令家眷,沈叔在我这儿玩沙盘,可错过热闹了。”
“怎么,沈叔才蹭了一顿中饭,殿下就碾我啦?”
昭王府有间专门的沙盘室,直接在地上洒沙做模型,将整个北疆都复制了出来,十分壮观。
当年刚做成的时候,沈延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回家与夫人商量也想弄一套,可是建这偌大沙盘耗时耗材不说,主要是占地方,沈延又总不着家,哪儿有闲屋子做这无甚大用的东西?
楚欢坐在一旁喝完药,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碾沈叔,是惶恐,怕耽误沈叔与家人团聚。”
“女眷们相聚,我凑得着热闹么?过去了没的搅了她们的兴致。原本沈叔我也不该这么早到京城,不都是听闻殿下遇刺,这才快马先行吗?今晚还得赶回京畿营地与大军汇合,来不及上山啦。明日一大早要进宫述职,只怕陛下又得留我中饭,说不定还要留我晚饭……这样算下来,最早也得后天才能上山去,饶是如此,也比预期提前了好几日,算是给母亲大人一个惊喜。”
“好好好,”楚欢笑着扶额,“沈叔今日就在我府上好生歇歇,晚上吃了好饭再走,继续给沈叔接风洗尘。不过,酒当真不能再喝了,阿音叮嘱,叫我养好伤前不得沾酒,中饭已破过例,晚上沈叔切莫再劝。”
满身挂彩时都不耽误酒瘾的沈延哪里在意这些,不耐烦道:“阿音、阿音、阿音,殿下半日里倒念叨了百八十回阿音。哎,您要是……瞧上了我们家收养的这颗好白菜,您就眨眨眼,待我回去替——”
“沈叔打住吧!没人拱您家白菜,骂本王是猪真当本王听不出来?”
“咦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
楚欢扭脸就对谢鸣道:“我记得沙盘室到了该清扫的时辰吧?锁门,不让玩了。”
谢鸣:“……”
“哎别呀!”沈延顿足,“我可没张嘴说您是猪!殿下这是闹小孩子脾气呢不是?”
楚欢板起脸一拍桌:“仲名,小孩子说沙盘不许大人玩,没听见吗?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