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麻吕乘着羽墨雕往回飞,经过落星湖时,他吹起三声短哨,让羽墨雕降落下来。

    羽墨雕听到指令就降低速度,慢慢停在了韦编居对岸,此时晚霞已经消散,天上地下的所有色彩都罩上了一层黑纱,叫人看不真切。

    在尚不厚重的夜色中,阿麻吕看到韦编居门前的灯笼和屋内的烛火都未点亮,看来屋主还没回来。

    裴元哪去了?难道又去天机阁议事了?

    那我得自己去找吃的了,听说花海里有许多野兽,去猎一两只回来就行。

    阿麻吕想着自己的晚饭,顺手将哨子和酒瓶塞进羽墨雕背上的行囊里,然后摸了一下羽墨雕的脑袋。

    “喜喜,你自己回陈前辈那里吧,我就不跟着去了。”

    “喜喜”是陈梁九给羽墨雕取的名字,陈梁九说经他驯养过的动物,都有几分灵性,能听懂简单的人言。因为羽墨雕的性情最为乖顺,让陈梁九很顺心,所以起名叫喜喜。那条总缠在陈梁九手臂上,不肯下来的碧蛇叫浆糊,那只喜欢假寐,不爱动弹的白狼则叫石头。

    当时在竹亭里,听陈梁九讲述各种注意事项的阿麻吕,为这不能更敷衍了事的起名方式语塞了许久。吕前辈嫌弃陈前辈果然是理由充足的,陈前辈在某些方面的格调确实……比较低,难怪这两位年及耄耋却分居两处,这要是住一起,还不得天天见天天打。

    喜喜听到阿麻吕的话,头歪了一点,又大又圆的眼睛直对着他。

    在阿麻吕看来,这是表示疑惑的意思。

    难道它没听懂我说的话?

    阿麻吕正要再说一遍,就见羽墨雕保持着歪头的姿势,直直地朝他倾倒过来。

    准确地说,羽墨雕不是真的倒下,它是靠在了阿麻吕身上。它的脑袋是人脑袋的三倍大,就这么靠在了阿麻吕的肩头,亲昵地蹭着阿麻吕。

    阿麻吕想起了陈梁九的嘱咐:“喜喜很乖,不过每次完成任务都会撒一下娇,你记得要顺着它,要是把它推开,它会伤心好几天,那就麻烦了。”

    “咕咕。”羽墨雕半眯着眼,对自己颇有分量的巨头毫无自觉,像个半大孩子一般,又蹭了蹭阿麻吕的肩膀,脖颈和头发。

    柔软的羽毛蹭到了阿麻吕的脸颊,让他心里的郁闷散了不少。在密林里的一战,本该是得胜而归,却落得个仓皇而逃,阿麻吕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不过现下因为羽墨雕可爱黏人的举动,他的心情也渐渐好转起来。

    “喜喜今天也辛苦了,”阿麻吕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他伸出手想去搂住它,因为羽墨雕体型太大,就转为拍拍它的翅膀,“旅程中飞得很稳当,喜喜真厉害。”

    羽墨雕得到夸奖,高兴地又叫了几声。

    阿麻吕跟羽墨雕玩闹了一会,目送它飞走,才回韦编居拿出一身衣服——他要去落星湖沐澡。

    这会天色渐深,在落星湖洗没人看得到,而且烧水实在太花时间。走了一天,出了一身汗,又打了一场架,身上沾了尘土,阿麻吕已是浑身粘腻,哪哪都不舒服,急切地想把自己收拾干净,半刻也不想等。

    在如铁夜色中沉入更深黑的湖水中,几近孤寂的宁静裹挟了人类的全部感官。

    阿麻吕与水面上的世界仿佛隔了一面镜子,相隔如咫尺又如天涯。深水中的他确实像一只水妖,要扯断所有的人世尘缘,选择未知的水底深处埋葬自己。但他是个人类,终归要回到地面上去,即使他来到一处世外桃源,可每个灵魂真正的归处,永远只有其本身的躯壳。

    湖水中黑影重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影子,随着阿麻吕的游动,很快就扭曲消散,被抛诸身后,像极了面目全非的回忆。

    下水之时,有几片浮萍被阿麻吕无意中抓到,他在水中松开手指,让浮萍又顺着水流回到水面。

    浮萍啊……

    身似浮萍,却还要从漂泊不定的流水中,汲取微末的幸福感,化成自己的养分。

    简直讽刺。

    ……

    阿麻吕穿好衣服,站在落星湖的岸上,心想以后还是麻烦点自己烧水洗好了。

    湖水太冰冷,浸得心也冰冷起来,尽想到些不好的事。

    不过,为什么昨天在这里洗,却没有产生烦闷抑郁的情绪?

    噢,那会忙着跟裴元掐架来着。

    山谷中吹起夜风,吹得人甚是舒爽。阿麻吕兀自笑了一声。

    当一片浮萍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此时的满天星光,倒映在落星湖的湖面上,无数碎光粼粼闪烁,给黑夜绣上了满袍的明珠宝钻。

    像是星河遗落在人间。

    浮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也该不枉此生了。

    阿麻吕没有提灯出来,但借此盈满水天的星光,也能很清晰地看到四周的环境。

    落星湖周边的奇花异草,在夜幕与星光下被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辉,点点萤虫飞舞其中。

    这些花草散发的芳香,不复白日的热烈缠人,而多了几分冷幽疏离,吸进人的肺叶里,久而不化,愈久弥香。

    阿麻吕沿着落星湖岸边,往晴昼花海慢慢走去,拨开所经之路的花草,可以嗅到种种香气。

    嗯,用这几种花草可以仿制出九成像的龙脑香,那一丛可以用来制作千和香,还有那几棵香味奇异的植株,可以用来研制新的香。

    他边走边闻,忽然一股肉类被烧烤的气味飘来——别的味道就什么都闻不到了。

    食物的香味压倒一切,阿麻吕瞬间屈服了。他顺着香味走过去,望见不远处的陡坡上有一团火光,在火光中还有一道人影,那人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正在烤肉的裴元抬起头,就看到了从斜径走上来的阿麻吕。

    “师弟,你怎么了?怎么一脸呆傻的样子。”

    一句话就将阿麻吕准备用来打招呼的好话梗死。

    这家伙怎么能那么讨人嫌?!我只是累了些,什么叫“一脸呆傻”?!

    阿麻吕冷冷看着裴元:“比不上裴师兄,你当伙夫的模样比较憨厚老实。”“憨厚老实”这四个字被他咬得尤其深重。

    裴元却低下头,肩膀耸动起来,终于还是笑出声:“师弟你讽刺人的时候,倒是精神了不少。”

    裴元以前养过一只刺猬,它小小一只,感知到危险或是被逗得生气的时候,背上的刺就剑拔弩张起来,别提多有意思了。他这位师弟跟那只小刺猬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来一脸疲惫茫然的神色,因为要反击别人,就立马精神抖擞,气势全开,让人忍不住逗弄他。

    “还请尊贵的食客,不要嫌弃我这伙夫的手艺,来尝尝这些烤肉的味道吧。”

    为了避免阿麻吕大发雷霆,裴元即刻好言招呼他。

    “我当然要吃,这是你昨天欠我的一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义不容辞的责任’?”阿麻吕冷冷说道,同时开始寻找干净的可以坐的地方。

    这么记仇的吗,裴元暗笑道。

    见阿麻吕不知该坐哪里,裴元挑了挑眉,脱下自己的外衣,往草地上一铺。

    “坐这儿吧,阿麻吕。”

    阿麻吕听到这句话,身形仿佛凝滞了一般,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这让裴元心情大好:

    “师弟别客气,照顾你,师兄我‘义不容辞’。”

    阿麻吕别无他选,犹豫再三,只能缓缓地坐到裴元的外衣上,动作很是僵硬。

    裴元得竭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泄露自己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稀奇!这家伙的性格也太别扭了!

    斤斤计较,绝不肯吃半点言语上的亏,面对别人的好意照顾,又扭扭捏捏,无法坦然接受。

    当然这些话裴元是不敢当面说出来的——他还不想跟师弟同门相残呢。

    于是他只能一边忍笑,一边兢兢业业地继续烤肉事业。

    阿麻吕则在想,裴元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性格?上一秒还和别人互相讽刺,下一秒就能毫无芥蒂地释放好意。平心而论,方才就算裴元不这样照顾他,他的气愤也不会再多一分,而且一般来说,裴元刚才什么都不做才是正常的吧?

    阿麻吕本来都打算干脆坐到草地上,回去再换身衣服,结果裴元的举动让他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有了更好的选择,略微有一点洁癖的阿麻吕,根本无法拒绝裴元的好意。

    阿麻吕内心纠结了一大堆,最终决定不想了。

    先吃肉最重要!要是裴元的手艺不好,我再嘲笑他。

    夜风经过此处的山坡,把阿麻吕带着湿意的头发渐渐吹干。裴元把烤好的肉递给阿麻吕,在火光的照映下,发觉对方此刻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嗯,他乖巧一点的样子也不错,裴元想。

    两人都奉行食不言的准则,安静而迅速地进食着,以两人加起来的食量,很快就将裴元带来的肉类都烤着吃完了。

    他们静坐着,享受着夜风与星光。

    阿麻吕转头,突然发觉裴元的脸大得太清晰——原因是自己离裴元有点太近了。他站起来,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座位——裴元的外衣,其间不经意踢到一块小石子。小石子蹦着跳下山坡,过了一会才传来细微的落地声。

    这陡坡还挺高的,风也很大,裴元为什么选在这里点火?阿麻吕有些疑惑。

    脑子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很快就想到了原因,想停都停不住。

    他回到落星湖没见到裴元,想来裴元更是找不到他?毕竟他今日的行踪十分飘忽不定,又是去山上又是去深林。在仙迹岩的经历说明,目前万花弟子们吃饭应该多是聚餐,裴元大概是没见到他去和别人一起吃晚饭,料想他还有事缠身,于是特意去打猎准备好食材,然后在这容易被发现的山坡上,燃起火堆引他过来?

    阿麻吕觉得,这就是真相了。

    他忍不住偷瞄裴元,心想裴元还真是挺会照顾人的。

    可是看到裴元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渔翁钓上来的鱼,还是愿者上钩那种。

    “阿麻吕,今日你过得如何?有不适应的事吗?”裴元望着星空,忽然转头问了一句,正对上阿麻吕打量他的眼神。

    阿麻吕偏过视线,思忖了一会,回答:“挺好,我感觉自己今日梦游了一番仙境。”

    “这回答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听说你今日为了送信四处奔波,还以为你会朝我喊累诉苦,却没想到你对万花谷的评价还挺高?”裴元略感意外地说。

    “不过万花谷确实是绝景荟集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仅一天无法看完此处的风光,改日我领你去游览一遍。”

    “嗯……万花谷的风景甚美,但我说此处是仙境,其实与景物的关系不大,”阿麻吕看着裴元,缓缓地说:“美景哪里都有,决定一个地方是不是仙境,是不是桃源,唯一因素是人。”

    “仙人在仙境,桃源人在桃源。不必非看周围之景不可,看到世外之人,就知道我在世外之境了。”

    裴元低声笑起来:“这个论调很有意思,不知道在师弟心里,我算那些人中的一个吗?”

    “勉强算是。”吃人嘴短的阿麻吕说。

    “那我真是有荣与焉。”裴元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对了,阿麻吕,你的信送完了吗?这次有没有我的信?”裴元问。

    “送完了,没有了。”

    “这样啊……唉,”裴元失望地说,“家姐的信我算好这次应该到了,这次没收到,下一批信就要等十五天以后,才能从长安的驿站转送到这里来。”

    裴元的神情忽然温柔起来,还露出了在阿麻吕看来有些傻气的笑容。他一把揽过阿麻吕,低头对他说:“阿麻吕,你知道吗?我有个外甥女,她可讨人喜欢了。”

    ……那又关我何事啊?!你这个傻舅舅。阿麻吕挣脱不开,只能被他的手臂圈着。

    裴元仿佛看不见阿麻吕鄙视的眼神,自顾自说下去:“她今年该有四岁了,我去年见过她一次,等她再长大些,我就会问她要不要来万花谷。”

    “……这事最好问问你的姐姐和姐夫,万花谷这里天高路远,小孩子来到这里,父母就很难看见她了。”阿麻吕提醒道。

    “也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干脆邀请姐姐和姐夫一起来万花谷吧。”裴元摸了摸阿麻吕的头发,赞许道。

    等等我可没说过这话!万花谷弟子和客卿的考核不都很严格么,你这属于滥用职权了吧?!阿麻吕腹诽道。

    “阿麻吕,你喜欢小孩子吗?”裴元问他。

    “还行,不算讨厌。”

    “哦,那就是很喜欢了。”

    裴元十分哥俩好地搂住阿麻吕的肩膀,说:“我外甥女的名字叫谷之岚,是不是和万花谷特别配?等我姐姐一家搬来万花谷后,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她。”

    此时的裴元和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没有什么大师兄的威严稳重,只洋溢着傻傻的幸福。阿麻吕看着他,心想我得把他这副蠢样子记下来——他终究还是没有扫他的兴,接下了他分享的幸福感。

    “好,到时候我会帮忙照顾她。”阿麻吕被裴元感染出几分笑意,他自己却没察觉到。

    “谷姑娘肯定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两人胡天扯地又聊了一会,才起身要回落星湖去。

    他们吃的时候,都将残渣丢火堆里,直接烧成灰,这省下不少收拾的功夫,裴元踢了些土,将火掩盖熄灭。

    阿麻吕拾起裴元的外衣,却见裴元熄灭了火堆之后,停驻在陡坡边,似是沉思一般,一动不动。

    “还有什么事忘了吗?”阿麻吕走前去问他。

    裴元转过身子,认真地说:“阿麻吕,其实万花武学中,有一招身法招式很是神奇。”他朝阿麻吕微微一笑。

    “这招叫太阴指,希望你不会被吓到。”

    什么意思?阿麻吕反应不及,就被裴元一把搂住。

    裴元向后一跃,疾速跃出几十丈外——跃到陡坡外的空中,连带着阿麻吕从空中摔下来。

    阿麻吕全程被动,眼睁睁看着视野逐渐变低,从璀璨的星空,至远处模糊的山影,再到黑漆漆的土地。

    “扑通”一声,裴元和阿麻吕摔到了山坡底下,裴元充当了肉垫,阿麻吕倒是毫发无损。

    在两人摔倒在地后,一瞬之间,惊起隐藏在草叶间的萤虫群,无法计数的点点光芒骤然亮起,阿麻吕撑起身子,怔怔地看着四周的光。

    简直是天地颠倒,误沉星河。

    “如何,是不是很好看?”裴元的声音响起,他把戏得逞,对阿麻吕笑得十分开心,也十足的孩子气。

    阿麻吕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他的话,反射性地抖了一下。

    “怕什么,有我在底下垫着你,”裴元摸摸阿麻吕的头,师弟的头发手感极好,令他爱不释手,“而且晴昼花海的土地松软,又有很厚一层的花瓣草叶铺着,摔一下无所谓。”

    “这里的萤虫比较特殊,要被吓一跳才会发光,它们的萤光大概是用来警戒的吧。”

    裴元的声音很有磁性,在这安静的夜中仿佛能安抚人心,令阿麻吕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

    他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裴元。裴元眼中流泻出难以描摹的,比月色还温柔的感情。

    对于裴元来说,万花谷的一切都是他的宝物,阿麻吕则是与他同出一脉的手足,他将自己在万花谷找到的宝物分享给阿麻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阿麻吕的心脏却不知为何又漏跳了一拍。但一瞬的失神之后,紧接而来是愤怒。

    “你这个疯子!”

    他身体往前倾,伸手在裴元头部往前些的地方抓到了一块石头。他把石头递给裴元看,再用力丢到远处。

    “看到了吗?你这个傻子!你差点就磕到那块石头上了!”

    阿麻吕生气得表情都有点扭曲:“带我来看风景就好好看,不会用正常点的方式吗?!”

    “……”裴元自知理亏,他其实是有想吓一回师弟的念头的,不过他也不敢把这个无聊的想法说出来,那样绝对会火上浇油。

    见阿麻吕气得想揪他的领子了,裴元赶紧按着阿麻吕的腰——因为他躺着去按对方的肩膀不太好使力,就用按腰的方式。他用尽可能真挚诚恳的语气安抚对方:“那块石头是个意外,可能是被什么动物踢到这儿来的。我之前经常来这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没危险才敢这么做。”

    “而且我相信师弟你的医术,就算我受伤了你也有办法处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裴元这般哄骗对方。

    阿麻吕听裴元这么说,怒火渐渐降了下去,但依然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他。

    裴元继续用真挚诚恳的眼神看着阿麻吕,同时心中暗捏一把汗——这事应该没问题了。

    在二人僵持之际,从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那边有好多萤虫在发光啊,师兄,我们往那边走吧~”一道娇柔的女声这么说。

    “可以。另外明天我会找一些人去帮你制香,就是要麻烦你来水月宫把人带过去。”一道不解风情的冷静男声这样说。

    “不麻烦,我明天会去的~”

    裴元和阿麻吕一齐转头,看到了逸尘和应缃红两人,对方也看到了倒在萤虫群中间的杏林师兄弟。

    四张脸同时呆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应缃红,她遗憾地对逸尘说:“唉,这样的景色人多了就没意思了,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和逸尘师兄来看吧。”

    “还有就是,两位师兄的感情真好~”她丢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便迤迤然离去。

    因为应缃红临走前的眼神太过怪异,裴元与阿麻吕二人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想起了此刻两人的姿势——阿麻吕坐在裴元身上,而裴元则扣着阿麻吕的腰。

    逸尘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俩,情况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细微地传入两人耳中:“裴元,这就是你说的压……制?”

    裴元的脸色霎时变得很精彩。

    逸尘本能感到了不妙,于是他挠了挠头,也走了。

    剩下师兄弟俩无言对视。

    阿麻吕猛地起身,怒视裴元,张了张口,却没骂出什么话,就头也不回地往落星湖的方向走。

    裴元无奈地紧随其后。

    唉,没法善了了。

    回到韦编居的师兄弟,可不像在三星望月时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样得体,在这间小茅草屋里,什么恭谦礼让,相敬友爱,统统都被丢去见鬼了。

    进门之后,裴元和阿麻吕眼神交接,电光石火之际,两人一齐动起手来。

    因屋内狭小经不起折腾,两人默契地选择了肉搏,好在都心照不宣地留着一份情面,没往对方脸上招呼。

    最终以阿麻吕体力不支,双手被裴元反剪在身后,压在墙上结束。

    “服不服,师弟?”

    “以大欺小,为老不尊,你有什么好得意的。”阿麻吕骂道。

    “喂,我只比你大了几岁而已——”

    “大了八岁,四舍五入就是十年,差不多是一个辈分!”

    “……”

    两人打闹一番,然后便收拾起阿麻吕的那堆物资,裴元委托的那些孩子实在太勤快,把东西运来后还分类整理好了,于是两人很快就把它们安置完毕。

    洗漱一番,等到两人都睡意上头,便吹灭了厅内的灯,只在寝室里留下一盏,就先后上床休息了。裴元今日没领到新的被子,只能继续赖在阿麻吕的床上,阿麻吕拂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裴元以为师弟不生气了,顿时宽心,安然睡下。

    阿麻吕感受到裴元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沉稳,知道他是要睡着了。

    那么就——

    可以——

    动手了!

    “啪!”

    阿麻吕往裴元脑门上拍了个清心静气。

    裴元猛地睁眼,睡意烟消云散,灵台清明,甚至精神得能再诊断几十个病人。

    “阿麻吕,你这是干什么——”

    “裴师兄,我在学以致用啊。”阿麻吕侧着头,朝裴元笑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裴元率先败下阵来:“师弟啊,这都半夜了,我们都消停点好吗?”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别弄得我们都睡不成觉。”

    “我只是在报复早上的事而已,这叫一报还一报,”阿麻吕说,“你若不服气,现在尽管放马过来,那样才是冤冤相报。”

    “我是不介意的,大不了,我们杏林门下先作出表率,教教别人什么是同门相残。”

    阿麻吕挑衅地看着裴元,见裴元脸上的表情变得无奈,便很得意地轻笑一声,闭上眼作势要入睡,一副能奈我何的架势。

    阿麻吕方才本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志,强打精神熬到裴元入睡才动手,其实他自己早就困得不行了,且阿麻吕来到万花谷后,不知因何变得十分嗜睡,于是这会才刚闭上眼,几瞬之间就睡着了。

    屋内亮着一盏昏沉的灯,晕着昏黄的光,墙上有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星光与夜色从窗叶间泄入,映在屋内相依而眠的两人身上。

    阿麻吕的呼吸声几近于无,即便在这样光线不佳的环境里,别人也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因为方才成功呛了裴元一把,此刻沉睡中的他嘴角仍隐约带着笑意,眉目之间看起来也暖洋洋的。

    裴元的手几乎不受控制地要去掐一掐那看起来触感很好的脸颊。

    之前为了维持身为师兄的威严,他便很少参与同门的玩闹。尽管裴元早习惯了谷中单调的生活,也有毅力耐下心来钻研医术,但见许多人都有知心好友一起相伴度日,他的心里也难免落寞和羡慕,偶尔会想着自己要是有人陪就好了。

    当听到他的师父说要找次徒人选的时候,裴元曾在心里暗暗描摹过师弟的样子——与他志同道合,才华横溢,且温和风趣、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尊老爱幼……怎么好怎么来,最好可以接管裴元的事务,让他当个甩手掌柜,从此了无烦忧。

    怎料来了个阿麻吕,跟温良恭俭让的标准十分不符。

    其实阿麻吕也很好,像只刺猬一样有趣,可惜他把柔软的那边给了别的同门,刺手扎人的这边全对着裴元了。

    不过都是我总去撩拨,结结实实把人惹恼了的缘故,裴元想,但是我可不后悔。

    师弟生气时愤恨不甘的样子,还有找机会报复时机灵得意的表情,都叫裴元觉得生动有趣。

    跟师弟这般吵闹着,相伴着度日,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好像一潭死水突然与一条活溪交融,日子变得热闹鲜活起来,让人期待。

    盯着阿麻吕的睡脸,裴元终究还是熄灭了想要和对方继续互相伤害的心思。

    唉,算了,反正清新静气的效果只能维持两刻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至少从此以后,他看星空,不会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