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怎么是平局,没意思。”乌有先生不满道。
子虚道长则摸着自己的长胡子,笑眯眯地说:“生死各半,不好不坏吧。”
乌有先生沉着脸,佯怒数落裴元:“小裴啊,我一个好好的胜局,怎么被你下成了平局?”
裴元下了棋桌,朝乌有先生作了一揖以示歉意,而后言道:“乌有前辈棋艺高超,晚辈自是不及,此平局是晚辈自己应得的。”这话的意思是,他将这一盘棋分成了两盘棋来算,乌有先生赢了前面的棋局,最终的平局只能算裴元他的。
……这家伙在前辈跟前也能面不改色地诡辩啊,阿麻吕在旁边想,还真是让人有点佩服。
乌有先生与子虚道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倒真是能说会道。”乌有先生如此评价。
此事就算揭过了。
四人走出茶室,从最低的第三峰搭乘天工梯去第二峰。
三星望月的三峰之间由工圣僧一行创造的天工梯连接,天工梯主要由缆绳、梯架和天车组成,人站在天车里,按下机关,就可往来于三峰之间。横向连接三峰的天工梯唤为岚天梯,纵向升高的天工梯为凌云梯。
除此之外,第一峰和第二峰的山壁上还有环绕山体盘旋而上的木阶梯,名为邀月梯。第三峰与第二峰靠得较近,只需坐一趟凌云梯或走一回邀月梯,就可升上第二峰。
邀月梯本不在万花谷的工程建设清单里,是弟子们在山谷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天工梯所载人数有限,若是遇上急事恐怕不能让众多弟子迅速赶上主峰,于是高阶弟子经过商讨后向东方谷主请示,让谷中的工匠在山体上建造邀月梯。工匠们赶着把邀月梯建了个七八成,剩下的则由天工门下完成了收尾。
阿麻吕平日主要在落星湖,晴昼花海,水月宫和仙迹岩活动,偶尔来三心望月几乎都是为了参加会议,没空去参观天工梯。而且之前天工梯附近,要么是被来维修的工匠们环绕着,要么就是被来修习的天工门下围着,阿麻吕便没好意思过去说自己想体验一下天工梯。
因而这是阿麻吕第一次乘坐天工梯,旁边的子虚乌有也是,三人都一脸新鲜地听裴元讲解天工梯和邀月梯的来由。
站在凌云梯里,周围的景色飞速往脚下退去,真像是一飞冲天凌云而去,但同时也带来一种晕眩感,令阿麻吕收回往外看的视线,回神听裴元讲解。
听着听着,阿麻吕的不适感渐渐消散,而且还发现了个问题。
“邀月梯可以解决凌云梯人数的限制问题,那岚天梯怎么办呢?”阿麻吕问裴元,“岚天梯应该也有人数限制,且它是横向连接三峰,没办法用别的设施替代,更容易造成拥挤问题。”
裴元笑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他回答道:“关于这件事,在阿麻吕你来到万花谷之前,我们就想好了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阿麻吕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
“岚天梯的揽绳是用一种从东海来的特殊材料所制,特点是极耐磨损,承重力极大,”裴元做了个手势比划,“更重要的是,用它所制作的揽绳粗得让人可以走在上面……”
“等等,”阿麻吕打住他,欲言又止,“你是说,让他们,那些赶时间却排不上岚天梯的人,让他们从揽绳上走过去?”
“没错。”裴元点点头。
“胡闹!”阿麻吕一个眼刀子扎裴元身上,“他们乱来你竟然不阻止?——岚天梯所处位置少说也有数百尺高,要是有个万一可不是说笑的!”
“下次会议,你要让大家想别的办法替代这个方案。”
裴元劝慰他:“你不必担心,阿麻吕,走揽绳的方案并不是每个弟子都要接受。”
“武功高强,轻功修炼到家的弟子才会选择走揽绳,这个方案说白了就是让高阶弟子给师弟师妹们让道而已。并且以后天工梯的站台点都会配置两名守卫,负责处理意外情况,及时救援,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
“……那还好。”思索了一下,阿麻吕终于还是认可了这件事。
子虚道长和乌有先生二人全程安静地听他们辩论,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凌云梯升到了第二峰的岚天台上,子虚道长边走出凌云梯,边夸赞道:“真是令人赞叹。”
“工圣潜心所创的天工梯,确实值得惊叹。”裴元附和道。
“值得赞叹的绝不止是天工梯。”乌有先生说,他声如洪钟,说什么都带着一股笃定的意味。
阿麻吕好奇地问:“请问乌有前辈所指的是何处?晴昼花海,抑或是水月宫?”
裴元说:“也可能是仙迹岩?”
“很多,我就不详述了。”乌有先生回避了这一问,阿麻吕和裴元便不再追问。
岚天台是第二峰峰顶上的基座,上面坐落着完工的觅星殿,觅星殿正是预留给子虚乌有两位客卿的居所。
第二峰上伫立着一棵年逾两百岁的老黄松,建造岚天台和觅星殿时,技艺高超的工匠们觉得直接砍掉它有些可惜,就向谷主提交了新的建设方案,建议将其当成觅星殿的天然景观保留下来。如今这棵老黄松,与它枝桠底下大气庄重的觅星殿相得益彰,浑然一体。
两位客卿欣赏着黄松,露出满意的神色。
裴元领着三人进入觅星殿中。殿内的装潢布置古朴而典雅,梁柱上雕刻着云纹,殿中央摆着一个鹤型香炉,所有的木质用具都是用东方谷主提供的花梨木打造的——看得出谷主确实很重视这两位客卿。谷内的万花弟子受谷主临走前所托,搜寻谷内好看的花草植株,移栽到花盆内,再放入觅星殿内装点居室。
子虚乌有二人也被那些花草盆景吸引了,还向裴元和阿麻吕询问其中一些花草是什么种类。
裴元和阿麻吕只能面面相觑,表示他们也不知道,花盆里的都是万花谷特有的植物,还没有被人命名过。
子虚道长听到这个回答,很高兴地笑了:“如此说来,我或许能有幸成为第一个给它们命名的人。”
他乐呵呵地对乌有先生说:“咱们可以过上怡花弄草的安宁日子了,是吧,老朋友?”
乌有先生则说:“你怡花弄草,别拈花惹草,咱们就有安宁日子可过。”
“唉,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可别再提了。”子虚道长无奈地说。
“很久以前吗,在我这个老家伙的脑子里,往日之事却仿佛是昨日之事,”乌有先生说,“你被追杀的日子仍历历在目,那位女侠叫什么来着?梁、翠、玉?”
子虚道长面上大骇,转身往西南方念道:“有怪莫怪,梁女侠听到可别误会,老道已洗心革面好多年了。”他这举动浮夸搞怪,有点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乌有先生不禁开怀大笑,老朋友的糗样将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裴元在旁边憋着笑,阿麻吕虽不明白前因缘故,也被子虚乌有二人的对话逗笑了。
裴元将笑意压下,对子虚乌有说:“这觅星殿内若是有不合两位前辈心意的布置,可告诉我和阿麻吕,我们会尽快找人整改。”
“没有不满意的,都很好啊。”子虚道长环视一圈,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我觉得可以在殿门口的空地上安置一张棋桌。”乌有先生提出。
“确实需要一张棋桌,”子虚道长点头,“老人家的爱好不多,但是个个都很重要,都是精神寄托啊。”
阿麻吕记下这件事,回应道:“好的,我们会在两日内安置好棋桌。”正好最近他每日都得跑一两趟水月宫,可以顺便拉几个天工弟子完成这事。
“对了,小裴和小麻吕啊,麻烦你们带我们去寝室看看,”子虚道长说,“对老人家来说,睡觉的地方舒适与否再重要不过了。”
小麻吕是叫谁啊?!
阿麻吕被子虚道长的称呼惊得一个激灵,他这反应令旁边的裴元暗自发笑。
师弟啊,你就放弃挣扎吧,裴元不厚道地想。
要知道在药王孙思邈的眼里,杏林大师兄也不过是个小孩。当着众多同门的面,被师父叫“元儿”时,就算是厚脸皮的裴元,也会想找条地缝遁逃。托子虚道长的福,裴元今天得以“吾道不孤”——“小麻吕”这个昵称很可爱,裴元会想个办法让师父也这么叫阿麻吕的。
不过在肚子里的算计实现之前,裴元不会向别人透露半分。
他回答子虚道长:“子虚前辈您的寝室在左侧,乌有先生的寝室在右侧,两位前辈若是乏了,可以前去歇息。”
子虚道长摆摆手:“还没困呢,我们在别处睡了两日,现在精神百倍,就是想去寝室看看而已。”
裴元和阿麻吕心想:在别处睡了两日?你们不是今日才穿过秦岭山脉,抵达万花谷吗?这地方可没有什么客栈,你们总不会是在谷中某处待了两日吧……如果子虚乌有早来了两日,岂不是这两天发生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乌有先生咳了一声,子虚道长忙打哈哈糊弄过去:“我就随口一说,哪能真睡那么久呢,我可还没到长眠不醒的时候。”
“我和这老头子的寝室各分一边是吗?”乌有先生插话问道,“这个要改一下。”
“对,这个应该改一下,”子虚道长接过话茬,对裴元和阿麻吕说,“能不能把我们两个人的寝室合一边去,其他房间挪到另一边?”
“自然可以。”裴元当即应下他们的要求。
阿麻吕没明白这两位客卿的想法,不解地问:“两位前辈不喜欢更宽敞一点的空间吗?”又不是条件不允许,觅星殿内大的很,为什么要挤在一块?
“说来话长啊。”子虚道长哈哈一笑,白眉弯起,年老的面容却是神采飞扬。
“当年我跟这家伙一起去闯荡江湖,大约我们的运气都不如何,加在一起就更差了。我们一路上总是会碰到各种麻烦事,还都是冲着我们的性命而来,所以住客栈时我们就住在一间房里,互相照应。”
“因你而来的麻烦事更多,”乌有先生皱眉,不满地说,“你当风流子弟就当吧,偏偏爱招惹舞刀弄枪的侠女,没被她们戳个窟窿真是奇迹。”
“那会三天两头就有飞镖传信插在床头,约战了结恩怨,最后往往还要我来当个见证人,真是烦人。”
“喂,老家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因你而来的麻烦事似乎更麻烦吧?女侠们行事光明磊落,看到我声泪俱下表示悔过,多半会放我一马,也从没殃及你,相反你那边来的人可是什么阴招都能使啊?”
乌有先生哼了一声:“就算如此,我可没要求你一路跟着。”
“是是是,是我为了报救命之恩,一直跟着你,想找机会也救你一命扯平了事,”子虚道长摸着白胡子,陷入回忆中,“但我竟然没找到机会,你心思太缜密,不管什么陷阱诡计,总是能先一步识破。”
“所以我竟一直没帮上你什么忙,唉。”子虚道长喟叹道。
乌有先生默了一瞬,然后缓缓地说:“其实,你也算帮上忙了,对我来说。”
“是吗?”子虚道长问。
“我不说假话。”乌有先生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地回答了他。
听罢,子虚道长微笑着垂下眼,神情是一派清风的温和。
四人在殿中央的茶桌边坐下,因子虚乌有来得突然,谷中弟子还未烧好水来泡茶,所以这四人现在便只能干坐着。
“所以,两位前辈是因为以前的经历,习惯了住在一起吗?”正当裴元想找些话题活跃气氛时,就听到阿麻吕这么问子虚乌有二人。
“部分是因为这个,”子虚道长回答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老了。”
“两个孤寡年迈的老人,住得近些才方便互相扶持,对吧?。”
“正是如此。”乌有先生也说。
裴元听到这,觉得他们实在能扯,忍俊不禁道:“两位前辈说笑了。两位的武功境界早已超脱肉体凡胎,让旁人望尘莫及。尤其子虚前辈,您可是当世四杰之一,是与纯阳的吕洞宾道人齐名的得道高人,怎么会被区区年岁和衰老困扰呢?”
子虚道长和颜悦色地反驳他:“小裴啊,你这可就是偏见了——谁说修道的人都得长寿无疆,都要追求长生之术?”
“晚辈寡闻,但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吗?”裴元又问。
子虚道长答道:“道的方向有很多,求长生只是其中之一。我的红尘牵挂不少,无法抛却七情六欲,自然也走不了修长生道的路子。”
“我亦如此,活得久对我来说不算件好事。”乌有先生也说。
“寻道之事我从未刻意去做,到头来在别人眼中,却已是修成了道,这很有意思。”子虚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知子虚前辈所向往的道是什么样的?”阿麻吕听他们讨论,心里对这两位镇谷客卿的经历和心境愈发感兴趣。
“我所向往的道啊……我所追求的,是一个瞬间,亦是一个永恒。”
子虚道长从觅星殿的窗口往外看去,无垠长空只偶尔有苍鹰飞过,旋进的风吹起他的白发长须,显出了几分仙风道骨。他回头看了一眼乌有先生——他此生相携的挚友,才缓缓地说:“我无意追求‘肉’的长久,只想看见‘灵’在天地间奔涌而过,哪怕只是一瞬间,但我相信那也是会被铭记的永恒。”
裴元和阿麻吕听得云里雾里,裴元从这虚无缥缈的话里揪出了一线疑问:“子虚前辈,您是认为……‘灵’与‘肉’的存在是可以分离的吗?”
阿麻吕则问:“前辈所说的‘灵’与‘肉’,似乎并非通常的意义?”
子虚道长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青岩山谷,听到东方谷主名之为万花时,就觉得我与此间缘分不浅。”
“我自年少时便爱侍弄花草,由此而生的疑问曾长久地困扰我。
“如果种养好一棵花?光照、土壤和水分充足便可令其存活,施肥和驱虫,则是令其茂盛茁壮的基本条件,若要令其枝繁叶茂而不失美妙姿态,便需要养花之人倾注心意,修枝剪叶。若想追求花中魁首,就必须去寻求最好的花种。
“我第一见到自己种养的花要开放时,心情激动,从它有开放的迹象时就守在它身边,围了一天一夜,把它开放的过程从头至尾都看了下来。不得不说,守到花开那一瞬,远胜一切我人生中的扬名时刻,它着实令我感悟良多,抵得过数年的修行。
“这件事值得被永久铭记,当时的我这么想。
“然而我很快又想,在这件事里,值得永恒的究竟是什么?是我为此付出的辛勤?可养花人这么想,未免有些贪功,尤其这花种是我千金求来的珍品——千里马与生俱来的能耐,怎么能说是我的功劳呢?要知道我之前所种的花,要么没有善终,要么不尽人意。因而将此事归功于养花人,未免不妥。自古以来亦只有名花千古流芳,没有养花人留名青史的。可一朵花的生命着实短暂,于看花人而言只是白驹过隙,我曾决定要记下在我的照料下开放的花朵,但如今记忆已不大好,记得清楚的,只有那第一朵了。
“我又想,花本身有自觉吗?若它能察觉自己的生命短暂,是否也会思考自己生命中有何值得留念的事物?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人亦没有解答,花又怎会知晓呢?人费尽心力想要留住的事,往往对于天地并不重要——于永恒的天地而言,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认识到这一点,我便放弃了寻求长生之道,人的肉体,或是灵魂,即便能长久地存在,又有何意义呢?若追求长生之道,到最后这条路上,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长生,其他都看不见了。”
“比起长生,我更想追求瞬间之美。就像花开的一瞬,与人无关,与花无关,与当时无关,仅仅是“它开放了”,就能胜过世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