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0区的初春总是来得迟一些。
飘了一个早晨的小雪在太阳升起之后变成了雨。
丹尼尔望着伫立在雨中的背影,迈开脚步,站到对方身边,开口搭话:“我们的皇帝陛下拆掉了水晶宫,不但还上皇室所有的外债、发放补助救济贫民,还拨来了一笔巨款给你随便花,你要建Z0要塞?”
威廉点了下头,半跪下来,将手贴向地面。
眼看着他的手指即将碰触到地面上的深紫色腐蚀土,丹尼尔急忙出声:“哎!”
威廉的手指略作停顿,仍选择摊平放在了腐蚀土上。
丹尼尔顺着威廉的手臂往上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肩膀的伤口正在汩汩淌血。
——那是半小时前与联邦军对战时留下的伤,波塞冬又一次被围攻,折断的钢筋刺穿了威廉的肩头。
他叹了口气:“有伤不赶紧进治疗舱,还有工夫在这里看景儿?”
威廉把手从腐蚀土上拿起来,看了看如同被硫酸泼过的溃烂指腹。
“被波塞冬击中的联邦战机你看到了么?”
“嗯,战机里那个被炸得只剩脑袋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丹尼尔说,“比我的女儿还小好几岁,看来联邦那边又下调征兵年龄了。”
“二次开战已经三个月了。”
“是啊,三个月了。你不是和我说过,答应了你弟弟,三个月内结束战争。”丹尼尔蹲下来,眯着眼眺望远方,“把那些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都杀光,我们就能回首都了。”
耐冬帝国,首都。
初春早晚温差大,诺亚被折腾出了感冒,本来前两天快好了,今早莫名开始发烧,烧得干脆起不来床。
他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摸他的额头,几分钟后,一条冰凉的毛巾贴上他的额头。
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及腰的褐色波浪长发,正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晃。
是薇薇。
诺亚想起了威廉开过的玩笑:她不是来和你上床,是来梳理你的小狗毛的。
他弯起唇角,带着鼻音开口:“你是来给我梳毛的么?”
薇薇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一板药片转回身:“这个季节,我对狗毛过敏。”
她晃了晃体温枪,给诺亚看上面的数字:“三十八度,吃退烧药吧?”
诺亚摁着额头上的毛巾坐起来,视线落到薇薇手中的药片上。
安妮嘱咐过他,发烧不超过三十八度五,尽量不要吃药,退烧药可能会对胎儿有不良影响。
“我先不吃。”他看着薇薇,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尊敬的陛下,我从三个月前就一直在这儿,是你哥哥把我接进水晶宫,让我照顾阿波罗。只是我身份太低微,想和您碰面您的护卫总拦着我。要不是水晶宫被您拆得只剩这几栋,护卫也被解雇了五分之四,我哪有机会钻进来找你。”
诺亚笑起来:“是么。哪个护卫拦你,我帮你免他的职。”
薇薇跟着笑了:“不巧,那人已经被你免职了。”
“哈。”诺亚应了一声。
“您这几个月很少去看阿波罗。”她说,“我理解你忙,但阿波罗已经十一岁了,这半个月吃得少,动得也少。”
诺亚愣了片刻的神,十一岁的德牧,已经是步入晚年的狗了。
“带阿波罗过来,”顿了顿,他又叫住起身的薇薇,“我感冒会不会传染给它?”
薇薇掀起床头刚换下的毛巾砸向他的脸:“我还在这呢!你不问你感冒会不会传染我,问传不传染狗!”
诺亚把毛巾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疼死了,你能不能对皇帝表示一点尊重……”
“愿整个宇宙归于您的统治!”薇薇怪声怪气说着,抄起床头叠在底部的另一条毛巾又扔过来。
他被薇薇砸的满屋子窜,也不知道床头为什么要放那么多毛巾。
最后没有地方可逃,他趁机从脚边捡起一条毛巾,朝薇薇反击回去。
两分钟后,两人各自手执一条毛巾对着抽。
摆在床头的水杯不知被谁的毛巾抽掉了,“啪嚓”一声摔在地上。
门外的护卫长尼古拉斯当即推门进来:“陛下!”
陛下举着毛巾扎着马步愣了愣,两秒后,他放下毛巾,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
薇薇牵来了阿波罗。
它确实比以前不愿意动了,而且那两条原本就是八字的眉毛窘得更厉害了。
诺亚没有抛球折腾阿波罗,他从袋子里拿出它最喜欢的骨头零食喂它,但阿波罗嗅了嗅,兴趣索然地撇开头。
于是他也躺回床上,侧身注视着他的狗。他的狗昏昏欲睡地眨眼,直到闭上眼睛。
他轻声吹了个口哨,阿波罗当即睁开眼站起身。
阿波罗的两条前腿不知是不是趴着时压麻了,站不直,还有点抖。
明明还是他的狗,精心饲养的毛发明亮如初,眼神也颇有光泽。他却直觉感到一种惶恐。
阿波罗见他没有发出下一个指令,再次原地趴下,抖了抖耳朵,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想起去年新生节那天玛格丽特念过的诗歌: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中午喝了一碗蘑菇汤之后,薇薇又给他量了一遍体温。
三十九度。
他再次拒绝了薇薇递过来的退烧药。
薇薇大概以为他怕苦,哄道:“这个是甜的。”
他摇摇头。
薇薇放低手里的药片,后退一步,仔细地看了看他。
他没由来地感到紧张,就听薇薇压低声音问:“你怀孕了?”
他盯着薇薇的眼睛足足沉默半分钟,最后叹了口气,轻轻应道:“嗯。”
“你这么烧下去胎儿会窒息。”薇薇低下头从桌上那堆退烧药里扒了扒,挑出了一包颗粒退烧药,“吃这个,副作用最小。”
他抬手接过那包退烧药,犹豫了一会儿,撕开包装将白色的颗粒倒进嘴,又接过薇薇递来的水杯,吞掉嘴里的药。
苦涩滞留在舌根,他斜了眼薇薇:“一点儿也不甜。”
身上的灼烧感没那么强烈,他再次睡了过去。
他梦见了威廉。
十六岁的威廉。
梦很长,时间流逝很慢。
——他蜷在威廉的怀里,威廉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梦里的他已经很困了,强撑着不睡,想在威廉怀里多待一会儿。
那个夏夜蝉鸣声很响。
从此他听见蝉鸣总会生出满溢的安全感。
他陷在他的梦里,耳边开始响起由远及近的叫喊,但他不愿从中醒来。
终于,那声音紧贴上他的耳朵,他睁眼,看见海伦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那双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都是你的错!”
嘶喊扯碎了他的梦。
他大口喘着气再一次睁眼,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
阿波罗和薇薇都不在房间里。
烧退了,现在觉着身上有些冷,他摸了摸额头,触到一层冷汗。
想威廉。
他摸到枕下的个人终端,拨去了通话申请。
威廉的脸出现在投影上,诺亚的鼻腔立即条件反射地发酸,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告诉威廉。
“哥。”他发出被高烧折磨得虚弱发哑的声音,“在忙什么?”
“看文件。”影像中的威廉温和得几乎要融化他,“怎么还没睡?”
他动了动喉结,嗓子反上来一股苦味,他避开视线不敢看威廉的眼睛,手在威廉看不到的死角里攥紧被角:“我……怀孕了。”
威廉没有说话。
半晌,他听见威廉道:“再说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我那天忘了吃事后药。”他匆匆忙忙地抬头看了看威廉,没来得及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什么,便再次移开视线,语速也因紧张而加快,“我问过医生了,它有基因病或者智力障碍的话,可以提前检查出来……但如果它是健康的孩子,我想留下它……”
半天没有等到威廉的答复,他越发心慌,不得不看向投影:“哥……”
他愣了愣,投影已经回到操作台页面。
——威廉切断了通话。
还没等情绪涌上,威廉的通话重新打了回来。
投影中的威廉正在穿外套:“睡吧,睡醒就能看见我。”
诺亚以为自己一分钟也睡不着,但没想到,躺下没过多久就重新睡着了。
他是被山茶花的香味包裹着醒来的。
察觉到他醒了,抱着他的男人轻声问:“多久了?”
“……你离开之前。”
他把脸埋在男人的胸膛,往前凑了凑,想离威廉近一点,再近一点。
威廉抚摸着他的头发:“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他避而不答,视线无意间落到手腕的个人终端上,看见时间他直接坐了起来:“从Z0区回首都哪怕飞艇也要十个小时,你七个小时就回来了?”
“我自己开的。”威廉回答。
“全程最高速率?”诺亚睁大眼睛,“太危险了……”
“我有数。”威廉说。
诺亚安静了一会儿,捉住威廉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他看着他的alpha,面对面地又说了一遍这个消息:“我……有小孩了。”
那双如同藏着繁星的灰蓝色双眼中闪着复杂的情绪:“但你还是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