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是圈套,还是个险中求生的圈套,季语澜惊疑之余也晓得了事态的严峻,堂后黑压压的身影,显然是长菱带来的侍从。
季语澜额上已显出细密的汗,他以余光去确认昭云的位置,面对长菱的极目相视却薄唇紧闭,一言未开。
看来康王还没有出宫,若不是为了手下人的安全着想,季语澜也不会特意交代去录物局取了枷锁折返来回再押送去地牢,此番折腾反倒是阴差阳错把犯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
但是很显然长菱是为了犯人来的,而不是为了他一个一无是处的半吊子府公。
康王不知自己如今处境,去哪里寻自己都不好说,如今季语澜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直挺挺地站在堂中,单拳紧攥,另一只手却预备着想拉昭云掉头跑。
可还未等自己动身,长菱却开了口,季语澜本以为她行此险策定是早已急性焚心,没想到她却笑着开口,一字一句温然不忙:“幸会,季察事。”
季语澜咬着后槽牙,迟疑许久才酝酿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明白。”
长菱闻言之后面色变幻,很明显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激怒了她,让本该周旋一番的两人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季语澜,我知道你深得与寿的赏识,但这并不能给予你什么。”
昭云的位置在门口处,他一脚迈进门槛之后就没在动,季语澜都看见了内堂有人,他自然也看的一清二楚,所以方便一会把人趁活着救走,自己还是站后面一点比较好。
海棠精魄已经取回,虽然残破得只剩下一枚中的半片,但也无伤大雅,凡尘数月荒度也算有个交代,刚才他同季语澜说话时走神,就是在等红鹤。
入凡尘已数月,这一片残魂寻到的时机不可谓是不妙,红鹤数日前就给他托了梦,再没有音讯,恐怕事情要闹得更加不可收拾,本是寻常入药的精魄,不知怎的一来二去竟变成了不可再制的神物,天上也下了最后的命令,找不到,就要除去仙籍,碎骨替药。
昭云冥冥之中已经对海棠精魄的下落有了一些眉目,既已嗅得丝香,找到剩余的精魄,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季语澜,反倒成了他行事前的一桩忧郁之案。
此刻堂上的几人是各怀心思,不过对于满额冷汗的季语澜来说,此刻的分毫差池,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他万万担当不起的。
眼下只能先稳住长菱,季语澜思考片刻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长菱岂是不明白他一言不发故意拖延时间的意思?所以干脆冷眉横目,打算逼着他开口:“陛下是钦点你办这案子,不过原因想必你也清楚,康王没有把握扳倒我,找了你这么一个替罪羊,你现在还能毫发未伤的站在这同我谈条件,已是我的仁慈。”
季语澜闻言只觉得心底的火气直冲发冠,无辜百姓难道也因你们的权势之争白白葬送性命?人心有贪念恶念不假,故意以此为筹码玩弄人命谋得私利难道就是你所谓的仁慈?
季语澜被气昏了头,本觉得拖延也许能解此刻危机,等着康王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还能捡回半条命,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死,估计马上就会被堂后冲出来的侍卫乱刀砍死,若说死不了,是因为他相信一个人。
季语澜长舒一口气,睁开紧闭许久的双眼,直视长菱欲置自己于死地,毫不留情的杀意,“长菱公主,想必我能好好站在这里,是托了那位贵人的福,若你不想保他性命,又何必设法将我困于此地。”
长菱的眉头明显地抽颤了一下,细眉凤目宛若弯刀,目目凌迟着眼前不自量力的蝼蚁,身侧裙摆似乎都因怒气微微颤抖。
季语澜看出她的失控之态,心想料定了这人必是她的软肋,而且长菱如今确实是不知道人在哪里,只盼与寿接了信之后能明白为何录物局今夜“盛宴缺宾”。
“你不必拖延时间,你想要什么,直接开口。”
季语澜眉头紧蹙,双拳紧张十分,不知是怕还是怎地,掌心的汗竟顺着掌纹脉路溢到了指尖,他攥着拳头以余光扫看周围环境,同时开口回答长菱道:“下官虽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但公主也不必上来就如此折辱我。”
长菱闻言冷笑,手臂一挥将县衙桌上唯一的摆件扫到了地上,噼啪一声瓷器四分五裂,瓷片与断口的瓷灰就碎在季语澜的脚边,吓得季语澜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惊余后再次抬头看向长菱,“公主不必恼怒,下官的命就在公主手里,生与死转瞬之间,我要的,非财非权,只为善事,不知公主能否给得。”
长菱的神情瞬息万变,但不变的是眉目见的急迫之态和杀意,她忍怒闭了闭眼,收回还滞留在桌前的手,冷声道:“说。”
一个说字,让季语澜是万万没想到的,他本以为以长菱的个性,肯定是急于求成,怎会答应下来。
本来季语澜都打算在她说下句话之前就抽身向昭云的方向跑,小腿都卯足了力气,这下猛地松劲下来隐隐有抽筋之势,季语澜面上已攒了豆大的汗珠,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了口。
不,是咬着后槽牙开始胡编,“下官...下官想修缮...修缮...隐山道观。”
长菱的眼中透出疑惑,随后转瞬即逝,她忽地明白,季语澜说自己不贪权势,最后却说了这么句话,兜兜转转还不是想依靠道家门派获得权力,如此既有势权,又在这朝堂上有命权,果然蝼蚁小人的心思终究如此一般。
长菱凤目微敛,轻笑着答应道:“很好,我应了,如此,你该告诉我人在哪了?”
季语澜心里觉得好笑,腹诽道:你一句答应就答应了?三岁孩子都知道找个泥巴人当证人。
“公主说答应了,该是给下官立个字据,或是拿出合作的诚意来,堂后的侍卫,下官见了怕的腿都走不动,公主该是替下官考虑考虑罢。”
昭云看着两个人都提着一口浊气一问一答,嘴角微微扬起,他似是有些疲了,轻轻地侧开手臂依着一旁的墙壁继续看戏。
两人说话的功夫,估摸着也过了一炷香的时辰,算不得快,却也算不得慢,长菱耐心尚在,于是干脆朝一旁挥了挥手,随后堂后就涌出了十几个人,领头的行过礼后就快步朝县衙外走去。季语澜偷听他爹娘说房话都没这么仔细过,他侧首扬着耳朵去听,直到脚步声真正地消失在围墙外的远处,他的心才从手里重新塞回肚子里。
“行,你要什么字据,一次交代完全。”
季语澜终于找回了一些主动权,他回以假笑,随后终于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看向身后一侧的昭云,“小昭,去寻些笔墨来。”
昭云面无表情,微微俯身应下,缓步走到堂西一侧的桌案上寻笔墨,他抬手研墨,动作快而沉稳,不过片刻就拾掇好了一切,他大步走到季语澜面前,将笔递到他手中。
两人双手接洽的一瞬间,季语澜感受到昭云短暂地抚过他的指尖,而且稍稍有些力度。
这哑谜实在过于难了,季语澜本来安稳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管如何,说明长菱肯定接下来还有别的招数在等待他们二人。
“公主,下官就将修缮一事写在纸上,公主签过姓名,给我留下个契物即可。”
长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动笔。
季语澜执起笔,在昭云的手中的捧纸上书写,饶是过于紧张了,字都写的歪歪扭扭,最后一笔署完了姓名,季语澜朝着昭云点点头。
“拿去给公主。”
昭云将纸原封不动地呈递给长菱,而季语澜则跟在后面递毛笔,昭云将纸铺在桌案上就退步欲站到一边,没想到季语澜刚好探过身子想将笔递给长菱,两个人竟撞到了一起。
两人一阵慌乱,一下子涌到了长菱的面前,而公主本微缓的面色忽然狰狞,她以为两人是要行刺自己,瞬间怒极大声呼喝侍卫,季语澜还没站稳脚步,就听见堂后呼啦呼啦地传出踏步声,原来没走完,还藏着底儿呢!
这下遭了,季语澜心急如焚,打算直接假戏真做,若是抓了长菱,他们定然不敢将自己怎样,就在他打算伸手去拽长菱的时候,昭云一把揽住他的腰,生生把人拽了回来。
季语澜气的要大骂,还没骂出来,长刀就从眉毛上空唰地落下来,似乎斩掉了几根眉毛,是否不得而知。
季语澜愣住了,也不知动作是向左还是向右了,他茫然看向昭云,却看见后者微微一笑,再次拉住他的胳膊躲闪开来。
“杀了他们!”
长菱气急败坏,若一开始打算直接抓了季语澜屈打成招简直是上上策,如今让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子还打算行刺,自己简直蠢得发指!
堂前瞬间乱成一团,中间的两个人不断在逐渐缩小的包围中四处闪避,季语澜吓得已经魂飞魄散,只听阿一声大叫,季语澜腿软的跪在地上。
他低头去看,脚上靴子被长剑刺了一个洞,剑尖从靴子另一边穿出去,还带了丝丝血迹。
昭云本来提着人躲闪还算轻灵,怎料这一群侍卫是刀枪棍棒什么都有,昭云千般机巧也失了算,他听见叫声赶忙把人再次拽开,顺便扫了一眼他的腿,“没事,破了皮而已。”
季语澜几乎是欲哭,他听了话赶紧憋回去,但还是有些不信,“啊?真的吗...我...我”
尚未等他说完一句话,昭云再次抓紧他的胳膊,腾空而起,只因下一瞬飞来的阔刀就砸在两人刚才脚下的地方,瞬间砸出了个坑来。
季语澜后怕的同时隐隐感觉自己脚疼,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总有被擒住的时候,昭云却不以为意,在方寸之间抱着人来回躲闪,像是波斯人马戏团里面的猴子。
季语澜几乎是挂在昭云的身上,他一边哎哟一边问,“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怎么办,朝堂后跑?”
昭云抱着人手劲又大上几分,嗤笑着回答他:“你忘了先前走的那些人,若是你往后跑,只得是瓮中捉鳖。”
季语澜闻言反应过来,那些瘟神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了,被堵在里面怕是要被碎尸万端,这下真的要死了,可惜自己还未娶妻生子,还未...
昭云从他的神情上品出异样的惋惜意味,嘴里骂了一句呆子,随后将季语澜双手抱起砸向一旁的侍卫,两声大叫同时从耳边响起,季语澜直接被扔在了那人的身上,砸的摔在地上头也磕破了。
昭云大步越到季语澜身边,捡起那侍卫掉落的长刀,也再次捡起季语澜,反手抵挡住刺来的长剑。
季语澜慌作一团,又止不住在他身边大骂,“你拿我去打人!!”
昭云手上的长刀宛若筷具一样,轻巧敏捷,在掌中挥舞翻旋,不一会儿身前几个侍卫的衣服都被割得像破布一样,这无疑是在羞辱他们。
此刻的长菱早就趁乱离开,只留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收拾残局,如此一激怒,侍卫的杀心更甚。
本是见招拆招的攻势浑然演变成了胡乱砍杀,昭云要的就是如此效果,他抱着季语澜一跃而上桌案,朝另一处跳的同时踩在桌案的一侧,硬生生是把桌子踩的翻了过来,众人也都看傻了眼。
要知道这公堂正案怎么也得有百斤有余,可见这人功夫确实不浅,还没等反应过来,昭云下一瞬又扬起一脚,踢在将落的桌子上。
这一脚力度极大,速度也更迅三分,桌子直直飞向众人,轰地一声把围攻的众人砸的七零八落,犹如先前摔在地上死透了的瓷器。
昭云扬声一笑,随后翩然踩在稳稳落地的桌案上,继续跳向堂外,没想到日日出入的县衙门槛竟成了地府的生死关,季语澜茫然的同时还满是惊悚,他觉得自己的腿隐隐作痛,肯定是刺穿了骨头。
一群人被砸倒了一半,可还剩另一半呢,昭云没再恋战,直接拉着人朝大门走,上了台阶刚要推门,就看见眼前一阵烟尘扬起,大门被人从外面用木柱咚地一声砸开。
季语澜满眼的生机又黯淡下去,这下死定了。
门外黑衣摩肩接踵,几乎是人贴着人冲了进来,季语澜紧紧闭上眼,几乎能感受到死亡的味道吹向自己惨淡的脸,自己的一只手仅仅攥住昭云的袖子打算等死。
却没想到什么也没发生。
只听见后面打斗声噼啪乱响,季语澜睁开眼睛,面前的与寿正眯着眼睛笑看他。
季语澜手抖了抖,急忙看向一旁的人,脸上没有伤,一袭白衣只是堪堪落了些尘土,未见有红色。
与寿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个人拉在一起,于是调侃道:“三郎,你们殉情呢?”
季语澜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忽闪,随后彻底消失,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与寿,然后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与寿笑了笑,超后面挥了挥手,“快,把三郎扶回家,怕是吓傻了。”
“是。”
空中雪花轻意飘然,落在季语澜的眉毛和鼻子上,冷意让他清醒起来,还没走出十步,季语澜忽然哎呦一声,于是转身朝与寿的方向跑,“王爷!王爷!”
怎料与寿远远朝他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卫见状马上过来将季语澜搀住,又拖了回去,“哎呦我的爷,您可别去了,先回家治病,您的腿都流血啦!”
季语澜急于问事情,也想将自己知道的赶快告诉与寿,怎料那人拖着自己的力气大得很,楞是没走回去半步,他有些气极:“不是,你拉我作甚,你可知道事关朝廷!”
那小侍卫笑嘻嘻地答道:“知道知道,王爷都知道啦,放心吧。”
季语澜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又有一种讨好自己的模样,自己也稍稍缓和了语气,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继续道:“什么?王爷都知道了?那,那长菱公主?”
那人赶紧点点头,一边拉着季语澜说话,一边朝昭云点头笑笑,“放心吧爷,王爷接到了你的信就兵分三路来寻了,半路上遇见了出逃的长菱公主,嘿嘿。”
“那...”季语澜还要再问,却被小侍卫打断,“季察事不必担心,二位先回府养伤,等王爷善好后便可。”
善后?
季语澜简直云里雾里,他转头看向远处,县衙逐渐在雪中变成了零星一点,刀剑声也渐渐淹没在了夜里。
“既然如此也好...那你走吧,我们自己回。”
侍卫笑着答应,随后又否定,“那可不行,我得将你二位安全送回去。”
季语澜总觉得他一言一行十分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嗯...”
三人连同后面的侍卫很快就到了季府,那人眼看着季语澜和昭云进了大门才转过身去,剩下的侍卫也被派到了季府的周围守夜。
刚进了门,季语澜就看见庭院长廊上站了一排人,下一瞬就都跑到了自己面前,首先哭的是他阿姊,随后第二声是家里的小厮,然后是他娘...最后以自己的老爹语重心长的教诲收尾。
季语澜一脸苦笑,看向昭云,几人回到屋里说了好一通的话,子时都过了才让季语澜和昭云去休息。
两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走回房间门口,谁也都没先推开门进去,季语澜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今天的事情几乎是死里逃生,而且事情全是因为自己而起,昭云三番几次救了自己,如今心里亏欠之意无以言表。
“昭云...我...”
昭云不以为然,接着月光轻轻扫打自己身上的尘土,“脏,我想沐浴。”
季语澜眨着眼睛看他,然后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洗...我亲自给你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