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清殿。
“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驸马久病多日我从未出府,田产之事我从不过问,其中定是有误会。”
与寿笑而不语,兀自斟酒浅饮,三人的家宴吃出了波诡云谲之场面,长菱的眉毛不住地下压,怒气面目。
“嗯,也罢,此事还是交给康王去查吧,要查清楚,事关皇室颜面,不可怠慢。”与章的目光从高堂之上落下,同康王相视。
“臣定竭力尽瘁,还驸马清白。”
长菱恨极切齿,起身就要退席,没想到却被与寿叫住了,“公主缓步,此时城外三十六街正在焚虫,危险十分,我想公主该是今夜留宿宫中为好。”
长菱面色愠怒却不慌不忙,瞪视反驳道:“什么意思?!我是去是留你竟都要干涉,驸马卧病在床需人照料,出事康王爷可担得起?!”
与寿欲语又休,此时皇帝开了口,“长菱,莫要耍小孩子脾气,驸马我这就派人去照看,你安心留在宫里,等宫外虫闹事毕再离开。”
长菱面露急色要辩解,“陛下!”
“今天就到这吧,送公主去休息,寡人还要批折子。”
香柱宫灯旁伫立许久的宫殿监马上应下,几步到了长菱面前行礼领路,与寿则是重新入了座,将未完的酒一口饮下,注视着两人离开。
“陛下,我该走了。”与章沉下眼眉,微微颔首答应了他的请示。
“不是,这,这什么情况?”一个侍卫哆哆嗦嗦地握着长刀,欲刺地上的僵虫,却迟迟不敢动手。
“你,你别傻站着了,肯定是这了,这都他娘的爬到路上了!!”
侍卫抽回手连忙退了几步,大骂道:“不是,他娘的!不是不会爬吗?这这这??”
几个人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调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周遭的树上落雪都被震了下来,侍卫纷纷抬头远望查看情况,却发现不远处的围墙内早已火光冲天。
“快,快回去禀告季察事!”
几个人虽是功夫在身,定力傍体,也顶不住此等妖然场面,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的人的认知,伴随着稀稀拉拉的爆炸声,一些蠕虫几乎像落雨一样从天而降,附近一些过路的百姓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四处乱跑。
季语澜没有骑马,冬日路上本就湿滑,若是此时摔了恐怕要误事,一行人步子很快几乎是在小跑,还没过玄督观就看见远处有几个人往回跑。
身影由远及近不过眨眼间,最前面的侍卫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得被人扶起来,连行礼都忘了,“季,季季季察事,不好!不好了!”
季语澜看他说话磕绊的不行,心里更是急得冒火,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往前拽,“你结巴什么,快说!”
“城南的猪舍,着火了!不,不是,是爆炸了!蠕虫崩得漫天飞,我们不敢,不敢贸然进啊!”
季语澜奋力甩开他,回头朝侍卫长喊道:“快,快去派人把昭云叫住!!马上去周围民户家打水,全部人都围上着口巾!”
“是!”
季语澜算着时辰,恐怕现在昭云他们已经快到了,若是侍卫脚程快一些还是有机会把他叫住的。季语澜一群人迅速四散去到周围坊里打水,又重新集结往城南去。
.......
“他娘的!你别往前走了!那边有虫子!”
很遗憾,昭云他们早就到了,四间屋舍错落相隔,火势已经连成了一片,爆炸声却仍接连不断,众人也看清了局势,定是有人将炸药围着坊内沿线埋下,才会接连不断的触发。
“昭察事!有人从坊里往出跑!”
昭云望着滔天火势,侧首沉声道:“将跑出来的人拦下,十人留在外面,剩下的人绕道侧门进。”
“啊?这么大的火直接进?”
“要下雪了。”话说完昭云直接同他错身离开。
四十个人全部身着短打,将披风和易燃得衣物全都去了,昭云走在队伍后面目光却迎着火光向里搜寻。
精魄气息若有似无,恐怕这瓣已经救不回来了,只是他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才能掩饰得如此深,从初次见到季延那一刻起,昭云就知道此凡人定与海棠精魄有缠连,本以为他是虫闹的始作俑者,没想到源头却起自别处,自己判断有误。
火光见昭云看见了屋中有人在争执,灰黑色打斗身影因在火焰遮挡下映射得扭曲,其余的人还在四处乱搜,却没想到这么大的火屋里怎还会有人。
昭云刚要开口让他们回去取水,眼前房屋一处彭地一声炸开,无数蠕虫再次从天而降,掉落在人的四周和身上,瞬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啸叫声,从内坊往出冲的人也更多了。
一只小臂大小的蠕虫从天而降飞到了侍卫的怀里,他猛然一甩想将虫子甩开,没想到却甩到了身后人的肩膀上。
“我操!你他娘!的!”一声怒骂后面的侍卫抽刀就将蠕虫刺破,腥臭的液体四溅将他恶心得连连作呕。
“诶不是,我可不是故意的啊!”
一群人乱了阵脚,早就将季语澜说的话抛在脑后,侍卫长一声怒吼将所有人重新召集起来:“都别乱跑!守在门口的人拦住人!保护好昭察事!”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昭云觉得这些人实在是累赘,却也不想让他们涉险,他转过身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把握住了侍卫长的胳膊,纷乱中侍卫长刚要回头去看是谁,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还有一句飘在雪中的话,“让他们别乱动,你在这等着季语澜。”
“什,什?!”侍卫长再看过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想追过去却不敢抗命,王爷亲自交代过他不在一切都要听二位的安排。
既然如此,自己该恪尽职守,“拦住他们!找准已经爆炸的地方!去那避险!!”
昭云几步一跃翩然飞上屋顶,寻常房舍皆是平顶,昭云落地之后看了火势的大小,寻着刚刚炸响的一处再次落地回去,一声听不清字句得怒吼从屋里传来,昭云翻旋跃起就在顷刻间,白衣浑然如良弓铁箭,穿林惊鸟,笔直飞向窗栏。
连同窗栏一起,木窗不堪力量,彭地一声受力最终落得四分五裂,昭云只一指轻轻抵住了框边,泄力后轻转落地,屋里的人怎料窗外会突然飞进来一个人,连躲都未来得及躲,被破碎的木窗残屑扎了满身。
昭云轻轻眯了眯眼睛,扫开了眼前的灰尘,眼底第一时间却映照出的是疑问。
一个浑身遮着黑布的人,高的近乎已经逼近房梁,因此动作也受到了屋内陈设的挟制,那人根本看不清脸,头上都是裹缠的乱布。
另外一边则是一个锦袍男子,正持着长刀同他周旋,眼看着浓烟都已经涌进屋内,窗户却忽然冲进来一个人,男子手中的刀都忘了挥。
须臾间男子重新动作起来,扬刀就劈向身侧的木箱,木柴噼啪迸裂开来,蠕虫也被劈得血水四溢,伴随着动作昭云眼前的那个“高人”也动起来,他怒吼着,却口齿不清始终说不全一句话。
他的诡异动作很快印证了昭云心中所想,面前这位确实并非是人。
锦袍男子劈砍的动作更快更急了,连昭云的出现都没有打断他的思路,巨人张开双臂要抓向他,那人却痴迷地一直在砍箱子,昭云虽是不解但也明白大概。
他要毁掉箱子里的蠕虫,看来那些是母虫不错了。
男子砍下最后一刀,就要抽身向外跑,怎料巨人直接一掌拍碎了两人中间相隔的器物木架,抓向他的喉颈。
再看这边季语澜已经绕过正门进了坊侧门,他初看了一下周遭环境就开始寻起昭云的身影,怎知看了一圈都寻见。
侍卫长看着人可算来了,心里也算松了一口气,赶忙过去唤他名字,“季察事!”
季语澜气血上涌,根本都没听见侍卫长喊自己,反是朝人群中间冲去,“昭云?昭云?!!”
侍卫长一听也慌了,赶紧拉住他禀明刚才发生的事情,“属下该死,属下没有拦住昭察事,他命我在坊门处留守,自己先冲进去了。”话音未落,他就看见季语澜的神情从焦急过渡成僵硬。
“你...你说什么?!”季语澜猛地甩开他的手,扯开自己的大氅抽刀就要往里走,却被侍卫长再次拦下,“季察事,不可啊!”
“少他娘的放屁!”季语澜像是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他怒骂一声回头喊向后面跟着自己的人,“把那群渣滓抓进来灭火,不从按律法直接斩杀,剩下的人跟我进去!”
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的侍卫长胆战心惊,话说完季语澜直接推开他往里冲,后面的队伍很快将他从门侧推开,侍卫长茫然看向前方,他深知恪守职责都是屁话,拦住他的是懦弱。
火势已经不在扩散,同昭云说的那样,天上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瞬间就将火势压小了一圈,其余的人也正在由外至内的缩小围圈,将打来水不停地扑进火里。
季语澜很简单地将口巾打湿了就遮上往里走,怎料天寒地冻没几步遮布上的水就快结成了冰,刺痛从季语澜的面颊处传来,他却无暇顾及,冲在前面挨个屋子去寻,动作也越来越焦急。
从快步几乎换成了奔跑,后面跟着的人也知道他实在寻自己的属下,也都纷纷加快动作,高喊着昭云的名字,一阵火风扑来,季语澜额前的碎发瞬间烧焦成了弯曲状。
四舍已经过办,季语澜心慢慢开始冰起来,握着长刀的手也开始发抖,他茫然看向远处剩下的两间屋子,但脚步却未停止,一群人刚要去踹第三间屋舍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哀嚎,听起来像是兽叫一般。
随后又是一声闷响。
几个侍卫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想询问是否要破门,没想到季语澜毫不犹豫地推开人踹向房门,锁阀闷声断裂开来,门被他推开后也看清了里面的状况。
站在屋内的只有那位一袭白衣的人,其余两个都躺在地上。
季语澜的双眼下一刻便湿润了,他冲进去揽住昭云的肩膀,握着刀的那只手扣在他胳膊上捶打,喉间的酸涩令声音也走了调,“你疯了是不是?!我说了危险你不能自己进来!你可听进了我的话!!”
昭云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握了握,想推开又觉得不该在众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他余光扫见了门外目瞪口呆得一群人,末了还是微声道:“听进了。”
当然歉疚之意几乎是没有的。
门外的侍卫也都陷入了气氛中,有一个也有点哭腔的味道,冰天寒雪里拿铁袖搓着眼睛,“呜,季察事真是好官,我想起我头一次去办差险些没了一条腿,腿...腿都黑了,还是王爷给我找的大夫,呜呜...”
“行了你...赶紧去看看地上那俩嫌犯...”
季语澜听见后面叽叽喳喳地说,也冷静了几分,他松开昭云又瞧了他几眼,确认没有受伤才回身朝侍卫道:“把人拖出去看一下是死是活。”
还未等季语澜说完,昭云浅笑恭维着轻声打断他,“回三郎的话,活的,晕了。”
季语澜咬着后槽牙,额角气的隐隐抽动,深吸了长长一口气又呼出,他冷着声音道:“带走!”
几个人纷纷上前去拖地上的人,那个巨物摊在地上恍若千金重,几个侍卫额头上都溢出了热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昭云已经遮着鼻子出去了。
这地方腥臭无比,多站一秒怕是都会腌渍入味,不光是他这么想,季语澜也是一直抬手捂住遮面,眉头紧蹙。
两个人侧立在坊门处,谁也没说话,季语澜心里想着七七八八,掂量着怎么把消息送进宫里去,也想着等到人都散了的时候一定要怒斥昭云,拿自己的话当放屁是吧!
正琢磨着,院里跑出个侍卫,磕磕绊绊地扑到季语澜面前,“季,季,季察事!已经拖出来了!有一个,好像...好像不是人啊!”
季语澜不知其所言,看他样子像是吓坏了,也没乱撒气,凡是平息下心神正色道:“什么意思?”
“那个大个子,我们把他拖出来的时候头上的围巾掉了,他,他长着一张兽脸啊!像,像蛤蟆又,又像蜥蜴!”
季语澜闻言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但却没有过于意外,“知道了,你们都注意些,小心他醒了伤人,快些去取镣铐回来,铐好了再转去录物局地牢。”
那侍卫没想到季语澜竟如此镇定,他说的话仿佛实在谈论吃哪道菜,果然,果然,王爷找来的人果然非是那凡夫俗子!厉害!
季语澜看着那侍卫的神情由惊慌转向得意,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欣赏,身上瞬间汗毛乍起,于是赶紧清咳一声道:“还在等什么,速去。”
侍卫闻言回过神来,急忙行了礼告退,“是是是,属下立刻就去办。”
等人走远,季语澜才回身走向墙边望月的人,落雪打湿了他的眼睫,像是沐浴之后般微垂着,季语澜脚下几步的路,像是走了几万年之久,他怔怔然地看着,空了神智。
昭云看天看得厌烦了,知道季语澜有很多话要问,只是他回过身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自己身后了,只是样子有些奇怪。
像是入了定。
“想问什么。”
一句话打破了神游之人,只听季语澜掩着面不停地咳嗽,眼神飘忽不定,好半天才喘息着回答他,“啊?问,是啊,问你,我要问你事情。”
昭云勾起嘴角,像看痴愚自耍般,“嗯,问。”
季语澜上前几步,将他拉出坊门,走到外墙处才小声地问道:“你知道那不是人,是不是早就知道?”
昭云翩然从他手中收回自己的袖子,颇有意味地笑了笑,随后才否认道:“不是,今日才知。”
季语澜收回心思,回望着坊门的方向,思虑良久才继续问道:“地上只有一把刀,周围都是劈砍的痕迹,看来他们不是一伙的,否则没必要毁迹到如此地步。”
昭云微微颔首,温声道:“不错。”
“银线金袖,衣服华贵,恐怕是宫里的人了,这该去送信给康王,好让他定夺。”
昭云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只顾着看像一边,季语澜寻迹看过去却发现只是一片空地,瞬间气血上涌,“我同你说话,你竟走神。”
打算开始吵架,没想到却被昭云把邪火接住了。
昭云欣然收回目光,慈眉笑道:“我想剩下的交给他便可以了。”
还吵什么了,季语澜瞬间没了脾气,像是一脚踩进了蜜罐里,被甜腻滋味熏的头晕脑胀。
“你....不是,我...你今天的事情我还,”话还没说完,昭云就扳过他的肩膀朝巷外走,边走边道:“下官知错了。”
“欸...你...”
季语澜又给他们交待了剩下的事情,打算回王府去等,怎料刚走到巷口,一旁窜出来个侍卫,弓着腰把人拦下,“季察事。”
季语澜站定脚步,侧目撇了一眼身边的人,计较着刚才的事情,但还是稳重地开口:“怎么了。”
“王爷说让季察事速去县衙,共同商议如何处理要犯。”
季语澜一时没听懂这话,都快午夜了,去县衙商议?
“王爷已经出宫了?”
侍卫顿了一下,还是应声道:“是,王爷在路上得了信,现在人已经过去了。”
两人走到县衙的时候,发现院中确实亮着灯笼,门前不断地进出侍卫,季语澜倒是觉得自己来晚了,怕王爷怪罪,想快些进去。怎知他左脚刚迈过门槛,下一瞬胳膊就被人搀住了,直直地往里驾着走。
“诶?做什么,你这是?”
那人也不听,急匆匆地挟着季语澜往院子里走,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昭云跟在后面,也没去拦。
这是作何?季语澜刚要开口问,脚下已经迈进了中堂,看见了坐在堂前的人。
哪里有什么王爷,朽木椅上坐的竟是长菱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