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奇物生录 > 章卅六
    老村长正了正衣襟,负手踱步至木椅前,背对着几人道:“华里村世代守山,乡里怎会叫我们擅自离开。”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耳语,季语澜眉梢也挂了几分窘迫,什么守山人,他压根不知道,王爷只是叫自己来这地方,就连村名都是刚刚从老头口中知道的,真是心大误事。

    季语澜正想着怎么编谎,就听一旁沉默许久的昭云开口道:“乡里一切事务由康王代管,我们无权过问,此行来也只是奉命行事。”

    季语澜抽了抽眼角,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随后他佯装清咳几声,附和道:“是,我们也不会久留,还会去其他村落走访。”

    老头听完没接话,眼角皱纹七七八八叫人看不清他当下是何眼神,反倒是他儿子先一步解围道:“是,二位明公辛苦,快请入座,是我们怠慢了。”

    季语澜拢了拢袖子,虽是面向村长儿子说话,但眼神却大半撇向老头那边,只听他端庄正色道:“好,那你便将村有多少户,地有多少倾,诸如此类简单说说。”

    “是,我这就取册子来,明公请先用茶。”

    “好。”季语澜接过茶碗,开始打量这座院子。

    几个人在堂里稍显拥挤,有几个都站到外面门廊去了,长廊也就十几步的距离,房屋也都是矮舍,朴实无华。

    若不说这是祠堂,也就当是平常小有钱财人家的院子了,还能盖的起厢房。

    老村长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缄言相对,季语澜倒品出些以无言对抗不速之客的味道来,但不妨事,山高水远难不成他还能马上去乡里求证?靠村里两头驴子不知道走到几时去。

    村长儿子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不大的小册子,入了堂便兀自拉了一把木椅子坐在外侧,也没多话,进直接进入正题,“村子里大部分都是同姓,他们各自都有家谱,我们也不会另外再记,每年村中的人数都会记录,今年还没有挨家点算。”

    季语澜微微颔首,两手交握在一起,客气道:“无碍,说其他的。”

    “耕地一共是三百公倾,牛两头,小禽未计。”

    他还没说完,季语澜眉头微动,忍不住打断道:“这么多地?”

    村长儿子点点头,含蓄道:“地是不少,种的不多,村里人少,大半都是荒的,几年不拾掇就只是放养鸡鸭用了。”

    季语澜回以微笑,扬首示意他继续。

    “村中猎户能占四分之一,多数壮丁都会结伴上山打皮子去卖,或者是捡些山货,也能卖些价钱。”

    说到这的时候,老村长佝偻身形微动,似是有意的看了这边一眼,季语澜忙着听竟都没注意,反倒是一旁的昭云将老头欲要提点些什么的目光截了下来,后者看了昭云一眼,没有继续别的动作,又扭回头兀自抽着大烟袋。

    不光是老村长,这屋里的除了季语澜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直视他,如同礼佛时不敢看高堂中的玉面冷目的观音像那般。

    “年初我们会封山,大家就都在田间地头干些杂货,等天气暖起来再上山。”

    季语澜脸上的恭敬假笑始终不变,顺着他的话接道:“封山?是等野兽冬眠?”

    村长儿子笑着摇头,道:“是的,山上积雪颇深,路不好走,而且变数颇多,具体我也不甚了解。”

    “哦,好,那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左右也没有别的事情,不如你带我们去民户家走走?”

    村长儿子起身将册子放在老村长面前的桌子上,又朝他低语了几句才回身过来道:“二位明公请随我来。”

    “嗯。”

    走之前昭云又看了两眼老村长,总觉得他身上透露着一些古怪,难以形容。

    两人跟着村长儿子和一行人走在泥路上,下过雪后是又泥泞又坎坷,季语澜步步都小心着,到底还是走了一靴子的泥巴,更别提袍边上也沾的全是黑点。

    昭云已经不能用没有表情来形容了,完全是石化。两人跟着他们走了大半条街,才路过了三四户人家,季语澜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家家户户都住的这么远?”

    “明公有所不知,我们这经常发地震,严重时甚至会地裂,若是全都将屋子盖在一处,恐怕若是天灾更是难以逃生。”

    季语澜微微眯眼,还想继续探究其他,但不好再深问下去,只能应和道:“原来如此。”

    昭云抬眼便将百里都收览其中,这村中地貌和舆图上并无二致,想来俞子清的山路也不是很难走了,他回首时季语澜正在和村长儿子说话,他只好将目光移向别处。

    这一看不要紧,正巧看见一个农妇正鬼鬼祟祟的从院子的侧门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罐子,沿着墙很快没入了拐角,昭云刚想跟过去一探究竟,就被季语澜叫住了。

    “我们再去那边看看,走完这条街我们便回去罢。”

    昭云知道他何意,此时也已经快日跌十分,两人怎么也得回去看看俞子清和严小齐。

    昭云将视线收回,答道:“嗯,走吧。”

    几人又走了一段,季语澜实在耐不住归心似箭,便推诿道:“今天就到这吧,本官风寒未痊愈,眼下得回去服药,改日再巡。”

    村长儿子立刻会意,拱手道:“那我送二位回去,村子里路错交杂,很是不好走,村子没什么招待明公的,我再让阿弟给二位送去些禽肉。”

    “嗯,走吧。”

    走到小院门口,季语澜只朝屋子方向看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下,再也镇定不得了,他转头叫住村长儿子继续往前的步子,“送到这罢,也不耽误你天黑前回家。”

    昭云适时伸手接过了他手里准备的禽肉和吃食,后者行了礼也没有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季语澜顾不得那些,大步进了院子,右边屋子油灯都没点,炉子也没烧,肯定是没回来,两人定是遇到不测了,他语带慌张,转首朝昭云道:“日头都快下了人还没回来,肯定出事了。”

    “嗯。”昭云向来是行事比言语提前,直接将手里东西扔在外面的磨盘上,抬步就朝外走,他今日看过舆图,路线早就刻在了心里,对于得道上仙,此等小事简直易如反掌。

    ......

    “这...这真的走不出去了,怎么办...”

    严小齐呼吸急促,惊恐交加,一旁的俞子清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仍是强撑着身子继续往前走,“走不去也继续走,我们肯定是忽略了什么...”

    “不然我们还是叫人吧,别人听见了就能救我们出去。”

    俞子清眉毛一横,嗤道:“闭嘴,此时被人发现我们上山,岂不是自曝身份,你真以为那些百姓是些良民,救你?荒山里空无一人,无声无息直接杀了你才是最准确的。”

    “啊?!”严小齐闻言险些惊呼,压住自己的舌头才没叫出来。

    “别废话了,日头已经下去了,在一会儿就要黑了,不能再盲走试了,既然说了要听山音,现在就坐这听。”

    “这...这能听出什么来?”严小齐说完看向远处,黑压压的树影愈发清晰,而天色确实越来越模糊,除了风过枯叶的碎响声,什么也听不到。

    怪就怪在,除了最开始还有鸟飞离树枝的声响,竟没有一丝其他野兽的声音,平常林子里见得些灰色飞鼠,或是野猪都是常事,可此山中静谧如幽谷,默的叫人心底发寒。

    风过引来枯枝脆响,依稀还能听见树叶被刮落的声音,除此以外,别无他音,什么山音呢?难道是风声?

    俞子清深吸一口气,在朦胧的天色下闭上了眼睛,而严小齐正紧紧握着长刀站在他身边。

    又一阵风吹过,凉意迎面而来,入耳的仍是萧瑟风音,徐徐刮过,激的人发颤,俞子清细数着交错细响,杂乱中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是了,风的走向。

    一年四季更迭,风向是以气象走势而定,要十天半月才会换向,不会是瞬息转变的,这风定是有古怪之处,俞子清再次沉息凝神,五感全部侧于听觉,再探这诡异风动。

    俞子清的双眼紧闭,严小齐刚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五官,可天色愈发的暗下来,他开始看不清人了,陷入黑暗的恐慌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他的手颤动的幅度更大,几乎能听见指尖磕打在刀柄上的微微声响。

    沉默中,俞子清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别动。”

    “什...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吼叫,严小齐猛地回头,只见一双蓝紫色亮眸正漂浮在半空,缓缓朝两人而来。

    “俞,俞兄!野兽!”

    俞子清闻言松开他的手腕,抽出腰间佩刀,还没等严小齐反应过来,他姿势一变,朝前跑的同时拽住了严小齐的袖子,“跑!等什么!”

    两人朝着前面飞奔,可心里都清楚走不多远出去回再次回到相同的地方,再跑能跑几时?

    严小齐越想越觉得死到临头了,边跑边喊:“俞,俞兄,这么跑不是办法,上树吧!”

    “上什么树!”俞子清说完猛地停步,回头朝西南方向看了一眼,那边是没路的林子,“跟着我!”

    严小齐哪敢说个不字,连滚带爬的跟在俞子清的身后就往林子里钻,两人豁出命的跑,没想到还没出百步去,两人再次走到了一个平地上。

    “这,这,这又回来了?!”严小齐磕磕巴巴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刚走出的林子里传来野兽的嚎叫,那声音怒而嘶哑,像是雪原中饿极了的财狼。

    两人只见了那一双蓝眼,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眼下它这么催命的一叫,严小齐更是双腿发软起来,他拉住俞子清的胳膊,急道:“怎么办,我们往哪走?!”

    没想到后者开口却是不慌不忙,“我们没走错,一开始三个鹅颈路走下来皆是东风,说明我们还在原地踏步,可后几次反向往回走风向却变了,巨石处也许只是个风眼,所以那鹅颈路压根就不该走,咱们从林子出来又来到了缓坡,风向是北风,说明走对了。”

    严小齐听的云里雾里,他知道此时不是自己发表见解的时候,便直言道:“听俞兄的,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不管能不能走出山,但只要风向一直变化,我们就不会在原地踏步,我怀疑后面那鬼叫的东西也是幌子,要真是四条腿的猛兽,两步就已经将我们按在巨爪之下了,根本容不得我们多跑一步出去。”

    “阿?”严小齐惊呼,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话,后面的嘶吼声再次响起,而且更近了。

    俞子清也不废话,直接拉着人往前跑,“是真是假,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按着风向继续朝旁边的林子跑,没过多久果然又从林子里穿了出来,再次来到一处平地,可此处雪地周遭的景貌已经大有不同了,很少能见矮树丛,周围密林已经都是腰粗的大树。

    俞子清回头望了一眼,那蓝眼怪物没跟上来,几番折腾他已经用不上去闭眼或是借助布条来辨别风向了,只以发肤感受便能知道该往哪走了。

    顺着风向走,就能到一处风眼改换的地方,也不管脚下的是路还是密林,只管听风而行,肯定能走出去。

    怪不得猎户如此轻易就将舆图卖给外人,这图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若不是猎户自觉外人肯定找不出其中玄妙,也不会编出什么听山音这种鬼话。

    俞子清边想边拉着人继续跑,这次似乎在林子里走的最久,约是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再次看见平地,两人惶惶站稳脚步,眼前景象称得上是十足惊撼。

    平地中间有一颗巨树,光是枝桠恐怕就有人的腰粗,主干恐怕是要七八个人展臂围起来才能抱拢,平地周遭被树林围着,密不透光,只中间区域有朦胧月云能看见巨树轮廓,而树枝上密密麻麻的,竟都是两人刚才在身后看见的那双...蓝眼睛。

    上千颗蓝眼似动非动,微微荧光将树干照亮,粗木上暗纹涌动,竟丝丝都连着那些眼睛,每次蓝眼眨闭,暗纹都明灭恍惚,俞子清饶是再是镇定此刻也站不住了,他回过神时,只觉得双腿软的厉害,他刚欲抬手以长刀撑地,手腕竟直接脱力,长刀噗通一声掉落在雪里。

    身旁的严小齐更是面如死灰,连叫都忘了叫,俞子清连刀也顾不上捡,踉跄着抓住严小齐的肩膀就往回走,两步未出,一阵劲风袭来,将周围落雪都刮起几丈高,吹的两人睁不开眼睛。

    俞子清抹了一把脸,抬步欲走,下一瞬直接和卷雪散开后的那双蓝眼直直对视,严小齐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尖叫响彻山林。

    “啊!——”

    蓝眼猛兽再次发出嘶吼声,俞子清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水一般沉,想跑也使不上力气,俞子清直接翻身朝后扑过去,手指堪堪摸到了地上的长刀,一旁的严小齐也动起来了,他长刀出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前面就是一顿猛砍,招招皆空。

    猛兽终于钻出山林,两人都看清了那东西的真实面目,他不单单双瞳是蓝色的,那猛兽腰间两侧密密麻麻的都是蓝色眼睛,只是刚才它迅捷动作下两人根本没看见它的身侧。

    猛兽怒吼一声,血盆大口迎月色张开,獠牙几乎有人小臂长,下一刻就要撕碎严小齐的头颅。

    千钧一发,俞子清终于管住了自己的两条腿,他爬起来朝严小齐身后跃去,手臂全展将长刀向他身前挥去,铁器碰上猛兽的獠牙,发出钝器相击的巨响,俞子清的虎口顿时被震得发麻,长刀也自手中脱出。

    “低头!”俞子清还没来得及去看自己的手,猛兽的巨掌已经再次向严小齐的胳膊挥去,严小齐闻声而动,一个后翻滚堪堪躲过这一击。

    两人互相拖拽着朝后跑,哪管前面就是那妖树,身后猛兽獠牙近在咫尺,俞子清甚至脖颈都感受到了它喉见粗息,眼看要追上,两人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朝前一跃,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严小齐翻身而起将俞子清护在伸手,右手再次挥刀迎上,在他闭眼等死的那一瞬,擦着他的手臂飞来了一根簪子。

    簪子??

    严小齐眼看着那根簪子横飞而过,像是飞刀一样钉在了猛兽的左眼上,猛兽吃痛嘶吼,还没等再次扬起头颅,整个身体陡然缩小了几倍,噗通一声掉落在雪地上。

    严小齐惊魂未定,眼看着那巨物竟缩成了野猫大小,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后面的俞子清终于腾出空来看自己的手,他那只手自虎口处被震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汩汩流血,他侧目看见了自密林中走出的人,放心的向后倒去,无言的喘着粗气。

    季语澜大步跑到两人面前,见俞子清手边的血已经洇红了一片雪,也顾不上问话了,直接撕了自己的袍摆扯成布条帮他止血,这天寒地冻的,若不及时将手包上,怕是不出一炷香伤口的血水都结冰了。

    “你怎么样,可还有别处受伤了?你呢,你怎么样?”季语澜散着乌发,像个男鬼一样,左看看右看看,一手扶着俞子清,另一只手拖拽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严小齐。

    不远处昭云正负手看着地上的黑猫尸体,和它身体周围抖落掉的黑色碎末,他弹指送出一丝灵力,在黑猫身体里走了一遍。

    灵力收回,这确实是一只寻常野猫,非妖非鬼,看来问题出在这些黑色碎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