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浮生若梦 > 13 心如死灰
    后面几日严敏棠仍是关在屋里不出门,绞尽脑汁地思考新的复仇计划,叶佑安见他又有了斗志也放下心来,积极休息疗伤。等到叶佑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两人便同喜伯和小虎正式道了别,出发前往叶佑安家里。

    小虎十分不舍,躲在喜伯身后偷偷掉眼泪,严敏棠本不愿多说话,见他这副模样又心有不忍,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行了,男孩子动不动哭鼻子像什么样。”

    小虎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到严敏棠的冷淡疏离,这个称得上亲昵的动作让他受宠若惊,他赶紧努力收回眼泪,嗫嚅着问:“严大哥,你们还回来吗?”

    “当然。”严敏棠不知是回答小虎还是自言自语,“我还要回来拿回我想要的东西。”

    叶佑安见状,难得主动地也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好好听爷爷的话,不许惹他生气。”

    喜伯被他这故作成熟的样子逗乐,一巴掌拍了回去,“我看就你最会惹我生气。你们赶紧上路吧,现在日头短天黑的早,路上记得照顾好敏棠。”

    来的时候还是酷暑难耐,离开时已经秋意渐起了,树叶开始飘落,蝉叫虫鸣渐渐消失,严敏棠骑在马上看着初生的日头,想起了知辛大师说的一年之期。

    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原本该是个已死之人,是知辛救了他给他重生的机会,二十年不短,知辛一直为他找寻生机未言放弃,这份情他是领的。佛家讲缘,他也愿意相信,但如果他回头就杀人报仇,必是违背了知辛救人的初衷,这个禁制他其实能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要做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必须要试试自己能做到哪一步。若是当真天意难违...他转头看看一旁的叶佑安,低头苦笑,他还有叶佑安,即使他带着愤恨和遗憾消失,也毫无保留地相信,身后会有人替他做到。这结局似乎也能聊以自慰。

    “上次的霜糖还想吃吗?”叶佑安突然出声问道。

    经他这么一说,严敏棠想起那老店主说的眼熟的话来,脑海里隐约浮现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接着那些熟悉的画面全都接连展现,一拥而上。他闭上眼狠狠摇头,强迫自己甩开这些思绪,抬眼去看周围的景色,“不吃。”

    叶佑安思量片刻,又试探道:“我去帮你买回来,可以带着路上吃。”

    严敏棠想到那晶莹剔透的五彩糖粒,嘴里泛起了酸,不自在地攥了攥缰绳,嘴硬地想再次拒绝。

    “很快的,你在那边的亭子等我。”还未等他开口,叶佑安已经打马调头飞奔,他只好咽下嘴边的不字,默默往路边的凉亭挪去。

    果然很快,一柱香时间不到,叶佑安就带着一包糖回来了。勒马停下时发丝在风中飞扬,满脸灿烂笑容,严敏棠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他样子,他原本就该是这么热烈肆意的。

    “糖不能多吃,这些应该够了。”叶佑安晃了晃手中的袋子,神情像是这些糖是他做出来的。

    严敏棠扑哧笑出声来,胸中的郁结也随着这笑声散去不少,他接过袋子,拿出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品味。好酸,眼睛忍不住眯起,嘴角却大大翘了起来,脸上不见一丝阴霾。

    叶佑安猝不及防被这笑容晃了眼,自从想起往事,严敏棠再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他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欢喜,只想将这笑容永远留在他脸上,于是他盯着那袋霜糖,又懊恼起来,“要不我还是再多买点吧。”

    严敏棠闻言诧异地抬头,叶佑安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见他看过来似乎下了决心,匆忙道:“我再去买点,你等我。”

    “哎,你回来!”严敏棠连忙拦住他,“要那么多做什么,这袋够了,你不怕牙齿坏掉吗。”

    叶佑安觉得他说得也有理,略一思索,伸手把袋子拿了回来,“那放我这里吧,免得你一次吃太多。”

    严敏棠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他竟然拿自己当小孩子对待。叶佑安看他这目瞪口呆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抱着袋子笑弯了腰,只觉得世间幸福不过如此了,阳光,微风,蓝天,白云,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是甜的,比怀里的糖还要甜上百倍。

    严敏棠看他肆意大笑,心里也有块地方软软地塌了下去,他自己的人生是个悲剧,可叶佑安值得所有的幸福快乐,如果能让他开心,他的存在也许便不是毫无意义。

    “现在时间不早了,一会儿赶到城外树林我们便停下休息吧,正午太阳太烈不好赶路,等晚点再出发,好不好?”严敏棠乖巧的模样让叶佑安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严敏棠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在烈日下赶路,点头应下,起身朝城外赶去。

    本以为要就这样离开中州了,没想到却在城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两人刚进树林,打算去河边找个地方歇息,就听到右前方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打斗。叶佑安朝身后瞟了一眼,见严敏棠毫无反应,并没有要管闲事的意思,他便也当做没有听见,继续朝河边走去。

    “杜老爷,我劝你还是不要抵抗了,你这些护卫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不如咱们好好聊聊,对大家都好。”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嚷到,打斗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林中恢复寂静。

    严敏棠被这声称呼钉在原地,再迈不出半步。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的杜老爷是谁,一时觉得也许只是凑巧同姓,一时又暗自激动,难道老天终于肯帮他,让这忘恩负义的小人遭了劫数。

    叶佑安了解他的心情,也心中焦急,想去看一眼是不是他们想的那人,却又不愿将他一人留在这里。

    “你们想要财我已经给了,何苦如此相逼。”仿佛一记重锤敲上心口,严敏棠朝那边狠狠望去,别说二十年,就算再过百年这声音他也认得出来。

    “我们并不想伤人,你让车里的老太太跟我们走,两日后只要按时拿赎金过来,我们自会全须全尾送回,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闹得你死我活。”

    这句话更不啻一声惊雷,严敏棠瞬间面无人色,头晕目眩之下差点直接从马上摔下来。叶佑安跳下马背疾步上前,护在他的旁边,满眼心疼。

    后面的对话严敏棠已经听不到了,刻意封存的情感此刻不合时宜地汹涌而来,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他翻身下马,脚步慌乱地朝声音处走去。叶佑安来不及多想,将两人的马草草系到一旁的树上,也追赶上前。

    转过一片密林,面前是一条可容下一辆大马车的林间小路。此时路中央正有辆马车停着,护卫马车的是十来个家仆,虽都是一身短打,习武之人的模样,可对比对面那些人,明显弱了些气势。

    对面也是十人左右,却各个膀大腰圆手持大刀,最前面那人更是一脸凶相,眯着三角眼悠悠然踱来踱去,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

    严敏棠扫了一眼,在马车旁边看到了杜荣,四十岁的杜荣与年轻时候判若两人,身姿挺拔气度从容,俨然大老爷的样子。脸上也难见岁月沧桑,黑发浓密双目有神,一副被时光善待的模样。他盯着杜荣怔怔看了许久,茫然不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待他回过神来双方已经又打了起来。

    凶汉们个个出手毫不留情,手起刀落,杀人如杀鸡般自然,这边的护卫一开始还缩手缩脚只求自保,杀到后面也被激起了血性,生死关头爆发出狠劲来,场面近乎惨烈。

    严敏棠只死死盯着杜荣,恨不能自己拿着刀冲他砍去。

    杜荣并没有参战,只是守在马车前,不时冲门内说些什么,温柔恭敬的样子更是看得严敏棠目眦欲裂,紧握双拳几乎要捏出血来。

    拼杀一阵之后,杜荣见势不妙,掀开布帘将严老夫人扶了出来,打算在护卫的掩护下撤离。严敏棠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娘亲,不需要任何回忆,娘亲的样子仿佛是刻在心里,不论过去多少时光,也能一眼就感受到血浓于水的温情,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滚落在地。

    对方发现他们要跑,一个额头有疤的大汉立刻逼退左右护卫,挥刀追赶过去。眼见危险逼近,杜荣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老夫人身前,大汉却并不杀他,一脚踢开便去拉他身后那人。杜荣不顾一切再次冲上前,双手抓住大汉的胳膊不放,全力之下竟也让他一时无法得手。大汉盛怒之下举起拿刀的另一只手,带着风声便朝杜荣砍去。

    严敏棠屏住了呼吸,这一瞬甚至比关乎自己性命时还要紧张,只要一刀下去,他所有的不甘和愤恨便都可以消失了,他的正义会得到伸张,他可以重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他开始向上苍祈祷,如果他值得垂怜,就让这大汉帮他了结心愿吧。

    刀在半空还未落下,地上的严老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跃起扑到了杜荣身上,试图用自己的背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严敏棠想要张口尖叫却丝毫发不出声音,整颗心像是被人攥成一团捏在了手里。世界都黑了下来,他想他是入了阿鼻地狱,水蒸油煎不过如此,拔舌剥皮犹嫌不及。谈何垂怜,大概上苍从始至终都看他不顺眼,满脸狞笑,誓要将他折磨到无力求饶。

    或许是有一段短暂的昏厥,严敏棠恢复意识时已摔倒在地,他睁开眼却不敢抬头,浑身颤抖如痉挛一般。

    “这位兄台,此事与你无关,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还是那个三角眼的声音。

    他在跟谁说话?

    严敏棠的战栗渐渐平息。他僵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正站在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静静等着,从未如此渴望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叶佑安从来不会让他失望,“这闲事我管定了。”

    严敏棠在地上缩成一团,不顾一切地埋头痛哭起来。滚滚而出的眼泪像是带着心头血,压抑的呜咽把整个心都要掏空。他发泄般用力扣刮着地面,恍惚间好像身体已成了一具虚假的躯壳,他也许早就死了,灵魂已经飞向苍穹,飞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消失在茫茫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