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折柳 > 一不学无术
    最近天气是不寻常的热,上街走一遭回来身上布衫就能湿得拧出水儿来。

    柳昭黎恹恹欲睡地趴在桌子上,宽大袖口胡乱撸上去,露出两条细胳膊,白生生地连着手腕,手指没什么力气地微微蜷缩着。

    魏瑄用两根指头沾了茶水,缓缓按在他的小臂上,微微用力陷进那柔软的雪白皮肉里。

    水痕蜿蜒而上,直到没入看不见的地方,他还欲顺着衣袖向里,柳昭黎终于不耐地一摆手:“别闹我。”

    声音是少年的清朗,却没什么活力。

    柳昭黎最怕热,任他平日里如何生龙活虎,吃酒纵马彻夜胡闹都不见半点疲累,可一旦天热起来,他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不振了。

    魏瑄被他轻叱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这样一副清俊端方的好样貌,粲然一笑有如清风拂面,倒是驱散了几分暑气。

    只是他手掌很不听话地顺势滑下去握住了柳昭黎略显伶仃的手腕,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一般把玩起来。

    终于柳昭黎忍无可忍,侧脸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去瞪他,两颊贴着几缕微湿的乌发,可见确是热得狠了。他不耐烦道:“你身上太热了,不要碰我。”

    当今圣上的五皇子,他的挚友魏瑄,面对他似乎天生有一副好脾气,抿唇一笑,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魏瑄一向体热,冬日里倒是很受柳昭黎喜爱。

    他总爱钻进魏瑄的大氅里用那双冰凉的手紧贴着对方火热紧实的腰腹汲取热量。

    然而一旦入夏魏瑄就立刻变成最不讨喜的那个了,若不是他直接去尚书府厢房把人揪出来,恐怕在这样长的夏日里他有一半时间都见不到柳昭黎。

    “柳尚书准备把你安排到哪儿做事?”魏瑄一手拿起一旁的扇子为他扇风,一手轻轻拨开他凌乱的鬓发。

    柳昭黎眉头渐渐舒展,歪头枕在手臂上懒懒道:“不知道,应该是个清闲差事吧。”

    “好罢,总归是有事可做,你也不必天天挨骂了。”

    “我才不怕挨骂,我只怕再没时间玩了。要不是最近太热,我早就和子熙他们去满春楼吃酒了。”柳昭黎一手拄着腮,惆怅道。

    魏瑄不动声色地敛了笑意:“和那帮酒囊饭袋一起有什么意思?”

    柳昭黎摇头,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也是个酒囊饭袋,同他们一起倒也乐得自在。”

    “倒是你,”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促狭看向魏瑄,“堂堂五皇子这么多年和我这么个废物在一起厮混,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他的眼睛微圆,眸子漆黑,上挑的眼尾处沾着亮晶晶的汗,乱糟糟的黑发间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冲魏瑄微微笑着,一时间竟有几分艳色逼人。

    魏瑄喉结动了动,垂眸道:

    “你又不是不知我没本事,自小又不受父皇宠爱,早被人笑话不知多少次了,如今只怕你会抛下我,不和我玩了。”

    柳昭黎仿佛被他这带着几分幽怨的话酸倒了,一把揽过他,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好好好,你没本事,我又是废物,这简直天生一对!我便是同他们都不往来了,也必不会冷落了你呀!”

    魏瑄见他面上笑嘻嘻的,说话又不正经起来,知是在打趣自己,便也同他一块演戏,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

    柳昭黎看着他,觉得他这张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庞配上这副表情简直是有些滑稽,一时没崩住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他的性子里一直带着几分常人难以理解的跳脱,柳尚书时常斥责他行为无状,飞扬浮躁。

    此刻他扒着魏瑄的胳膊笑得开怀肆意,倒愈发衬得那张脸十分的鲜活美丽。

    其实没什么可笑的,但他总是这样,喜怒常形于色,看谁不顺眼冲上去直接骂一顿也是常事,之前没少同其他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争强斗狠,经常脸上挂着彩回府挨训,直到近几年他的脾性才因为朝中风气收敛许多。

    但魏瑄就喜欢他这个样子,歪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怕他从凳子上跌下去,抬手扶住他的肩膀。

    直到柳昭黎笑够了直起身,带着满头满脸的汗开始猛扇扇子,他才放手。

    柳昭黎挥手抹去了额上的汗珠,随意一拍他的肩膀:“阿瑄莫要小气,只要能玩的来的就都是朋友,改日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如何?”

    对于那些人,魏瑄完全没有想结识的兴趣,但他很少反驳柳昭黎的话,于是应下说好,过了一会儿低头转着茶杯,又慢慢开口:“只是最近林侍郎与戚公公交往甚密,林公子也受戚公公照拂不日便要进礼部做事了,当真是前途似锦,他还能看得上我这无宠无势的落魄皇子吗?”

    魏瑄语气很淡,然而听在柳昭黎耳朵里却让他瞬间没了笑模样。

    魏瑄见状仿若讶异般一挑眉:“怎么林公子不曾与你说过吗?”

    柳昭黎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褪去柔软笑意时显得有些冷漠,过了许久他才勾起一个冷笑,缓缓开口:“我从不关心朝中事,如此说来倒要提前恭喜子熙兄了。”

    魏瑄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遮住唇边笑意。

    谁不知道权倾朝野的掌印大太监戚方仰仗皇上宠信如今当真是风头无两。东厂提督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干儿子,如此厂卫勾结,排除异己,列位官员皆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眼睁睁看着他在内廷独揽朝政,将朝堂搅成一汤污水。

    除却当今内阁首辅张见山还能在皇帝面前上谏争说一二,其余人若是谁开罪了戚公公,恐怕不到半日弹劾的折子就能批下来,东厂便会带人直接抄了他的家。

    作为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柳昭黎对这些朝堂党争本毫不关心,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戚方这老太监究竟是何模样,只是听过他许多谗佞专权的传闻。

    可那阉人只因他父亲柳青川在奏疏里提了句望圣上“直言纳谏,选贤任能”,便认定这是在讽刺他无德无能,欺君惑上,对他父亲怀恨在心。

    一本折子几句谗言险些直接让柳青川下了诏狱。幸而圣上对柳尚书在吏部兢兢业业数十载的辛劳功绩仍感怀于心,再加上他父亲的老师张见山力保,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诏狱那种吃人的地方,谁去了都得脱一层皮,他父亲一把年纪,哪里受得了那种折磨。因此柳昭黎对戚方一直恨得牙根痒痒,只是苦于能耐本事和胆识都很有限,便只能每日祈祷上天显灵降下几道天雷,早日劈死这个老贼。

    只叹尚书老来得子,对他之前太过娇纵溺爱,如今他顽劣多年,实在已经难成气候。

    是故不论他心中如何痛恨戚方,当面见了对方也得规规矩矩老实行礼,唤一声公公好。

    柳昭黎人不算聪明,但也没完全傻透,如今这种情形迫于权势低头再正常不过,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只是但凡和戚方关系紧密的官宦子弟,他都不与交往,左不过他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公子,许多人本就因忌惮戚方不曾主动与他交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柳昭黎面上冷得干脆利落,甚至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以表达自己对林子熙的鄙夷和不屑,但心里还是隐隐有被背叛的难过。

    本以为像林子熙这些人肯与他交好应当是志同道合的,虽然他们废物到了一处去,但必定有一颗相同的痛恨阉党的心。可没想到人家早就攀附高枝,奔着远大前程马不停蹄了。

    柳昭黎想起几日前林子熙他们还若无其事地邀他泛舟同游心底就一阵厌恶烦躁,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最痛恨什么,却还要欺瞒他。

    这不禁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为何总是如此?

    他转头看向魏瑄,对方浓眉俊目,在盈盈日光下温柔地看着他,这让柳昭黎冷了几分的胸膛顿感温暖。

    不论如何,他还有这样一位知己好友在侧,已是人生幸事。

    他与魏瑄这么多年的交情,到底是那些人比不得的。

    虽然魏瑄在外人看来是个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而不得圣上青睐的皇子,可在柳昭黎眼里,他这位好友人品才情皆是上乘,只是过于无欲无求,不争不抢。

    魏瑄似看透他心中所想,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心热热地贴着他微凉的皮肉,冲他展颜一笑。

    柳昭黎这时不再嫌他热了,他畏寒的心此刻正急需一点温暖,于是主动将身体靠过去,略带忧郁地与魏瑄亲密贴在一起,慢慢饮完了面前一大壶凉茶,直到天色沉下去,空气也不再黏腻湿润,才闷闷道:“阿瑄,我不和他们来往了。”

    一双手绕过他的肩头将他虚虚搂在怀里,柳昭黎抬头对上魏瑄的眼睛,对方深黑的瞳孔泛着一层浅色的光晕:“好,那今晚我们去喝酒。”

    明明是他仿佛不经意般在柳昭黎这里判了林子熙的死刑,但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安慰柳昭黎。因为在魏瑄看来,摆脱那些人对于柳昭黎有益无害,没什么好可惜的。

    听到要去喝酒,柳昭黎的神色才又活泛了一点,他的情绪总是很变幻莫测的,不过片刻,方才的那点忧郁怅惘就在他脸上再寻不到任何踪影。

    他与魏瑄定好了时辰,便慢悠悠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