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垚这些天经常去应酬，等第三季度结束，他差不多就可以完成这边的主要工作，可以休息几天，再回到总公司去，最近的忙碌不是那种办公室的忙碌，而是毫无用途又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酒桌工作，喝了些酒，人的中枢神经就会变得更活跃，就算是自律的秦之垚，也只不过是被身体机能反应操纵的人类，他也会因为喝了酒而变得兴奋，或是失落。
其实他人生里没什么真正的不满，学生时代接受着完美的教育，成人后又享受着优渥的物质生活，样貌，体面，哪一样都远远在普通人之上，好像伸伸手，想要的东西最后都会掉在他掌心似的，可在无尽顺利的生活之中也有一些微妙地要当事人才能察觉的不适，秦之垚这艘破浪航行的船只，也会撞上水下的暗礁的。
他回到自己和姜想正在住着的小房子，走到楼下时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今天也是一样，灯没有亮。在最开始，姜想曾经开着灯不睡觉等着他的，在最开始，姜想总是不知如何拒绝，即便害羞也仍然会偷偷地看着他的，秦之垚并不是个迟钝的人，毋宁说，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敏锐，自从姜想签了合同，彻底离开了那村子，他似乎就失了魂。加上腿伤，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可伤口会结痂，怎么都会有好的一天，秦之垚的耐心也不是永恒的，他成吨的好砸进去，在姜想身上，好像都只是变成掉进死海，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酒精使人变得急躁，秦之垚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他看见坐在沙发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了，每天都是一样，就坐在那儿，坐在黑暗里。
猫咪看着窗外，姜想也是一样，如果这里是低一些的楼层，姜想会把猫从窗户放出去，可他呆的层数太高了，猫可能会摔死。有了小猫，好像生活也没什么改变，只是笼子中增加了一个囚徒做同伴，小猫好像还不喜欢水晶吊灯散发的灯光，黑暗让它觉得更安全。姜想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这只小猫做点儿什么，就如同他不知道能为自己做些什么一样。
“小姜哥……”
秦之垚一进门就叫姜想，他不会想到姜想是为了猫才不开灯的，他只是正常地走进屋子，然后打开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突然的光亮让姜想觉得刺眼，他眯着眼睛，小猫也“喵呜”地叫了一声。
“小姜哥，今天也睡不着吗？”秦之垚走到姜想身边，松了松领带扔在一边，身上带着酒气，还有某种化学香精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算太好闻。
“嗯。”
姜想给秦之垚倒了杯水递过去，他最近总是这样，喝很多的酒，然后很晚回来，水杯递过去，手却被扣住了，喝了酒的体温上升，秦之垚的手几乎是灼人的，姜想用力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也许是没料想到姜想会用这么大的力气，秦之垚的手直接被甩开了，他怔了怔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只抓住了空气。然后看着眼前人一瘸一拐地去把柜子里猫粮拿出来，袋子太大太重，有一瞬间秦之垚产生了是这东西拖着姜想在往前走的错觉。
“我来帮你。”秦之垚放下杯子，他口中的渴并不需要水来解决，起身去接猫粮袋子，对方却闪躲了下，不是错觉，姜想对自己的回避，一天比一天要更加明显。
秦之垚身上的那股酒气，此时萦绕在鼻腔里，他自己也不喜欢那味道，深深地呼吸，像是在压制某种情绪，看姜想弯腰也费劲儿，只是勉强撑着茶几，给小猫倒猫粮，一点儿眼光都不愿分给秦之垚似的。
“你别光顾着那只猫了，能不能看看我，嗯？”秦之垚坚韧不拔地凑了过去，从身后搂住姜想，醉了的秦之垚不再是那个完美的人上人，反而是有了无尽的缝隙，显得笨拙了起来。
“你醉了，快点去睡觉吧。”
“不行，你跟我一起。”
“你别这样行不行！”姜想反手推着秦之垚，对方就越抱越紧，偏偏要缠着他似的，手里的袋子因为推搡“砰”地一声也掉了，猫粮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弹珠似的在地板上弹跳，有些还弹到了小猫身上，可那猫这些天也被磨得没力气动一动，就任凭那些东西粘在自己身上。
刚刚还在挣扎着的姜想，突然动作一滞，盯着满地的棕色圆球发愣，而秦之垚像是终于得逞，眼睛都被酒精蒙上了一层水雾，“你看，刚刚给我就好了。”
“之垚啊。”
“嗯？”
如果秦之垚没喝醉，他应该能察觉，这句话中细微的颤抖。
“之垚啊，真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姜想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之垚，过去他虽然是胆怯的，但目光总是明亮的，从来没像现在，眼中只是一片乌涂涂的灰。他凭借着拐杖的力量站直了身体，然后推开了秦之垚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之垚，小的时候，别人都不和我玩，我在村子里见到你，就想着，要是我也有很多钱就好了，我要花钱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和我一起玩，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那时候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现在也是。”秦之垚听着姜想小时候幼稚的想法，只觉得可爱，他想拉姜想的手，可只看见对方的手牢牢握着拐杖，瘦削白皙的双手，青筋都鼓了起来，像在山谷中干涸的水流。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根本没想过会再遇见你，我觉得自己会在村子里呆一辈子，也没想过会离开那儿，但是现在…现在就是这样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你也帮了我很多，我的腿也能走路了，不应该再继续麻烦你了……”
朋友？他在说什么？秦之垚在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突然血气上涌，他明白这段时间以来那种不适感从何而来了，过去姜想当他是自己人，现在，姜想总是要和他划清界限，这是不应该的。他想要拥抱他，亲吻他，想要看他用永恒的干净的明亮眼光注视他，可现在姜想不愿意了，他惧怕了，他要闪躲了，秦之垚无法接受。
秦之垚沉默了几秒钟，他的眉头紧皱，正色看向姜想，还是覆上了对方紧握拐杖的手，冷冰冰的，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凉的。
“也许以前我没说清楚，但是我喜欢你。”
告白这种话，在这时候才发生，反而显得有些滑稽了起来，过去姜想问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那时候却连名字都不知道，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呆在一起，可如今又是什么情态，他把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变成一片废墟，将自己和奶奶过去的回忆都丢得不知道哪儿去了，甚至将那湾瀑布都夺走了，如今再来谈喜欢，是不是太晚了些呢。姜想没对秦之垚有任何奢望了，若是在意还会像火山爆发一般愤怒，他那时候生过气，现在只剩下平静。
“之垚，你对我的喜欢，就像对小猫小狗的，高兴的时候要抱在怀里拍一拍，不高兴了就放在一边，对于你来说，我没什么重要的。”姜想想了很久，他之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秦之垚对他好，可是又完全不在乎他自己的想法，人在蒙昧中久了，是很难撕破原有的认知的，就像他原来也没被人爱过，便觉得那就是爱一样，可就算是一个盲人，一个聋子，时间久了，也总是咂出滋味的。姜想想通了，他明白自己，和眼前这只被秦之垚从山里费劲儿带回来的猫是没有区别的，只是对他有了那样的价值，所以就要放在身边。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想你过得好些，这有什么错吗？”秦之垚这话里不无真心，只是对于现在的姜想，相信变成了一桩危险的赌博，他信过一次，可是却失望了。
“我知道，但是你不用这样的，之垚，小时候我救过你一次，后来失火的时候，你也救了我，我们就算两清了，你不欠我什么的，我没什么一定要留在这儿的理由。”
姜想轻轻地挪动着自己的拐杖，绕开了秦之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要扎穿心脏，但总有一天像那只已经残废了的腿似的，这痛会消失的。
如同最初与秦之垚交谈时那样，光是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就已经耗光了全部的勇气，但他和最初的自己也不同了，姜想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地哭出来，可真讲出了这话，他心里竟然是觉得解脱。他拄着拐杖，从客厅装饰柜的角落里拿起自己从旧家时就背着的那个小包，从里面掏出一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纸币来，橡皮筋给卷成了圆圆的一小捆，递到了秦之垚面前。
“医药费还有搬家时花的钱，我算了一下，大概这样。”
“你难道觉得我们俩之间，就是这点儿钱的事儿吗？”秦之垚用一种极其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了姜想，他难道觉得自己对他这样，是要收取什么费用吗？
“我会在意这点钱吗？”
姜想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对于秦之垚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可是他要算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不会再纠缠。他知道秦之垚一定不会要的，只是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没再回话，就要离开。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走。”
拐杖敲在地板上才一声，秦之垚就要去拉他，可这场面突然就变得有些熟悉，当初姜想要回家去，他不小心扯住了他的拐杖，姜想就摔在地上受伤了，秦之垚何时像现在一样犯怵过，他畏惧的是自己过去的错误，手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你别走，这么晚了，不是，小姜哥，你别这样，我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吗难道？”
强言善辩的秦之垚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连说句整话都打乱了顺序，他快步迈到姜想面前去拦着，姜想脸上的表情，秦之垚从来都没见过，并不是愤怒或是委屈，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静，好像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一般，淡定得让人恼怒，秦之垚的心都在热油里滚，他的焦躁要溢出去了。
“之垚，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到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价格，我有的，房子，那个瀑布，都给你了，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我什么都不要，你听见没有，你就留下来，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一直在我身边？”秦之垚的语气中带上了恳求，从小到大也没求过什么人，秦之垚心里慌了，哗啦啦的时间从指缝里漏出去，他抓不住。
“之垚啊，你难道能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么？”
也许是这句话，也许是姜想那同过去相比过分冷淡的眼神，像当头一棒，砸在了秦之垚的理智上，是啊，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他把姜想关了起来，锁了起来，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用绳子将他拴在了脚下，用监控摄像头盯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可他真能把对方关一辈子吗？
姜想就这么走了，这一切结束地比想象中要更加平静，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就连在情绪上都有着时差，在姜想因为失望而痛苦的时候，秦之垚并不当回事儿，而现在，秦之垚独自坐在屋子里，像被一团黑色的浓雾所包裹着，地板上是散落的猫粮，还有一只病怏怏的小猫，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环绕了一圈，仿佛没有一点姜想存在过的痕迹，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留下，那个带走的小包，放在那么随手可拿的地方，好像姜想随时都准备弃他而去。茶几上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也好像在嘲笑着他，秦之垚突然感到愤怒，拿起来扔在地上，可纸团砸在地板上，连声响都又闷又沉，就像姜想，沉默着，沉默着走向了一旁。
秦之垚的身体里充满了他并不熟悉的感觉，像是满身的力气无处释放，所有的东西都令他厌烦，又无处消解，几分钟前姜想为他倒了一杯水，桌面上的马克杯，已经没有任何被他触碰过的痕迹了，杯中的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摇晃晃的水晶灯。
马克杯一下子飞向斜前方，也许只是随意丢出的，但却砸中了玄关的穿衣镜，“哐——”地一声，像是蒸汽火车一声尖锐的长鸣，刺在秦之垚的耳膜之上，镜子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却牢牢嵌在镜框里，一点儿都没掉下来，秦之垚的眼光移过去，镜子里面有无数个他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