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蛇洞里养了一窝小兔子。
原本是领居留下的幼崽,黑蛇与鹤仙随手养着,还真养大了,出落成一窝毛绒绒、糯叽叽的小兔妖。
白茕茕是兔窝里最漂亮的那一只。
纯白的小兔子,软糯蓬松,像一团棉花,一捧雪,一块人间街头热腾腾出炉的松软糖糕。
性情却如烟火一般肆意热烈,真正的动如脱兔,化形之前就能跟一个窝里的小雪鹤小蛇兄弟较量得有来有回。
谁能想到,黑蛇与雪鹤仙的众多儿女中,身手最好、最能打的竟是一只小兔子。
奈何黑蛇玉瑟最宠这只小兔子,同窝的兔兔大多天生畏惧蛇类,可白茕茕从小就跟他亲,没事就爱往他的蛇尾里钻。
在人身蛇尾的妖蛇盘踞着长尾、伏卧在洞窟中静静孵蛋的时候,这只雪团似的小毛兔子会扒拉着鳞片光滑的蛇尾巴爬进去,和一颗颗雪白莹润的雪鹤蛋肩并肩窝在一起,毛绒绒睁着一双惺忪的红豆眼珠。
可爱到即使天性淡漠的蛇妖,也抵挡不住把小雪团儿抱过去,毛绒绒热乎乎的揣着,揉着搓着很是舒服。
后来,小兔子化了形,雪白的短发覆着细瘦的脖颈,看似柔弱漂亮的小少年睁着殷红色的妖冶眼眸,笑起来酒窝很甜,比试中行云流水一个过肩摔,就轻松把体型大过他数倍的蛇妖兄弟撂倒在地。
雪鹤仙爹爹用人类的句子为他赐名茕茕,而黑蛇爹爹教了他一身揍人的本领。
“他是个小兔兔,太暴力了嫁不出去的。”白辰试图劝说。
黑蛇玉瑟生下大部分的蛋都送回了天界雪鹤一族,孵化教养,长成规规矩矩的小公子们,偶有留在蛇洞长大的,也大多被白辰宠成小纨绔子。
只有白茕茕,他混在这群一看就不好惹的蛇妖鹤仙中间,长着最柔美无害的一张脸,事实上却是最暴力强悍的那一个。
后来,同窝的小兔妖们长大了,一个个离开蛇洞各寻归处。
有的寻了妖洞继续修炼,有的嫁了爱侣如兔祖兔宗们一般缠缠绵绵生小兔兔,还有的逍遥山水自在快活……
长兄白绵绵,是一窝小兔妖里年岁最大的,最先出窝,也最有出息。
据说他离开蛇洞后游历人世,为商数载赚得盆满钵满,一朝人间大旱,家财尽散救黎民于水火,积万千功德,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活神仙。
却在这时候散了商队,一只兔妖改名换姓、与人为伍,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做官去了。
众妖议论纷纭,这粗野的妖山里竟出了个人间状元郎,着实新奇又滑稽。
可白茕茕高兴坏了,也骄傲极了,接到兄长的邀请直奔人间,在那寒梅落雪的人间盛京撒丫子跑。
刚化形的小兔妖初来人世,一张软糯白净的小脸白里透红粉团子似的,穿着狐裘小斗篷、捧着香甜的烤红薯在偌大状元府邸跑来跑去,就像冬日里一盏灿烂的小太阳。
兄长教会他隐藏眼睛颜色的术法,也叮嘱小白兔如何藏住头上的耳朵、衫袍下的尾巴,以免太过兴奋人前露出妖征。
“为何要藏?”
一袭白衣的盛京状元郎墨发高束、散落于风,笑着托稳腋下抱起白胖胖的锦衣小娃娃,刮了刮他冻红的秀气鼻尖:
“行于世间,自要懂收敛隐藏,方得长久。茕茕还小,若今后也志在人间山水,兄长必倾囊相授。”
可等白茕茕长大一些,兄长忽而又不做官了。
听闻那些年人间灾害频发、战祸四起,白绵绵摇身一变提枪跨马,一只兔妖竟从兵卒做至少年将军,驰骋疆场退敌除寇去了。
山中群妖谈及白兔绵绵,却道一只妖哪来的爱民之心,白绵绵这是要靠济民功德飞升上界,通达仙途的手段罢了。
可在白茕茕心中,长兄是世上最酷最自由的妖。
小白兔以此为榜样,日夜勤勉修行,跟雪鹤仙爹爹学仙术、跟黑蛇爹爹学妖法,闲来寻着山中老树妖讨来人间的书籍卷册,竟也如那学堂幼童一般,坐在巨树根上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头上一双雪白兔耳有节奏地摇摇晃晃。
他想着自己成年出窝,也要像兄长那般考取功名、肆意人间,做个人人称道的良善好妖。
可没想到,数年后再次见到兄长,却是在艳色裹挟的喜堂之上。
他那文可抵庙堂、武可镇山河的兄长白绵绵此刻一身大红喜服,墨发及腰戴着盖头,被一名凡人男子牵着手挽着腰,受众宾客恭贺。
白茕茕见过兄长的状元府,坐过兄长横扫疆场的战马。
可这是第一次,他看见艳红盖头下姿容卓绝的兔妖宛如春风的笑靥。
“恭贺柳侍郎与白公子喜结连理!恭喜恭喜啊!”
“柳侍郎喜得美人,这不得一醉方休!”
“白公子这般貌美,一看便好生养!二位早生贵子啊!”
白茕茕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兄长的身姿,动了动嘴唇,笑不出来。
明明今日是兄长大喜之日,他也说不上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婚礼繁忙,从来围着他团团转的白绵绵这回忙着和新婚夫郎照料宾客,白茕茕待成婚仪典结束便安安静静离开了,丰盛的桌宴没看一眼。
凉风习习,四月的柳叶在湿润青瓦下拂动。
凡人装束的小兔妖低着头,坐在柳树下石凳上,百无聊赖摇摆着腿。
忽有妖气逼近,他瞳核缩动,眼中玫瑰蔷薇一般的血色蓬开,抬头就见两股邪戾的妖气穿过他头顶、卷向不远处的石桥!
“喂,小心!”白茕茕脱口喊出。
石桥上立着一名撑伞的男子,闻声回过头来,绛紫斗篷漏出两缕墨发和一截白皙下巴。
迎面两股妖风烈烈,已近在咫尺,这凡人男子长身玉立,连神情都无变化,恐怕不仅没觉察危险,连这妖气都看不见。
白茕茕“啧”了一声,皱起秀气的眉,转眼如浮光掠影从石凳上闪现而来,两手成爪刺入妖气之中,如破腹掏肠般轻松拽出两只漆墨乌鸦来,五指一震碎作飞灰。
“破玩意儿,也敢在小爷面前卖弄。”
雪白短发的小少年一身锦袍锦靴,领口手腕处处缀着小绒球,分明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小公子装扮,将残余妖气随手砸在桥上的姿态却是利落娴熟。
他微抬下巴,眸中倨傲,收了指尖利爪抄起手,看向眼前的人。
却是正好撞入一双浅亮的眸子,拢在斗篷底下,辰星似的,深邃又通透。
白茕茕怔了一下,不由被那人面庞和眼眸吸引,顿了顿轻抿唇瓣,皱紧眉,不甘示弱地盯回去。
系着薄披风的男子高挑瘦削,眉眼深邃,走在路上被妖气袭击,却是连一丝头发未乱、一截衫袍未皱,撑着伞神色自若的样子。
他始终看着眼前矮他一头的稚气小少年,隔着一层轻薄的障眼术法,红通通的眸子石榴一般莹润漂亮。
“方才那是妖?”他唇边弯出一丝弧度,本来肃冷的长相,一瞬舒展就如花落深潭,温润如玉。
白茕茕不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不由挺直了腰板,抬起下巴:“是啊,遇着我,算你命大。”
他说罢转身就走,懒懒道:“不用谢了。”
却听平稳磁性的嗓音温玉一般不慌不忙自身后传来:
“那你呢,小白兔?”
白茕茕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尽管掩藏了神情,眼中仍有一丝收敛未尽的慌乱。
小白兔皱紧了眉,瞳孔收紧,瞳核中藏匿的殷红颜色就像即将开闸的洪水,蓄势待发:
“……你说什么?”
男子摆了摆手,轻扇睫毛,倒是一脸无辜:
“你生得好看,这般衣衫装扮,不像只小白兔么?”
白茕茕看了眼自己身上贵气的锦袍,毛绒绒的边缀,确像凡人年画上的吉祥小兔,抬眼盯着这人,犹疑又警惕,心头想着要不要灭口。
这人却收了笑容,忽然上前一步,俯身郑重行了一礼:
“还未答谢恩人,救我一命。”
“不用……”白茕茕摆手,却听“咕噜”一声,他登时涨红脸,手捂住自己干瘪的肠肚。
接到兄长的喜帖,他大早从山里赶来,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身上还没钱,这会儿早前胸贴后背了。
男子的目光落在小少年涨红的脸庞,若有所思道:
“要不,我请恩人吃顿便饭罢。”
“……”小白兔张了张口。
“权当报你的救命之恩了,城西酒楼今日正好上新,菜式新奇,值得一品。”
红石榴一般的眼眸微微一亮,小巧的喉结滑动,他故作勉强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行罢。”
“敢问恩人名姓?”
“白茕茕。”
“你呢?”
他将伞遮过小少年头顶,挡住二人头上不知何时下起的、四月薄如飞絮的小雨。
“慕星。”
城西芜华楼。
“小恩人请。”
慕星褪了斗篷,在小厮热情招待下寻了间观景上佳的雅阁坐下,贴心地替白茕茕斟了一杯甜香的胡萝卜汁。
“贵客慢用。”上齐了菜,小厮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白茕茕也不客气,在慕星注视下抬起筷子开炫,边吃边感慨:
“你竟是老板,难怪这般阔气。”
眼前一桌可谓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许多菜样连当年在白绵绵盛京的府邸里也没见过。
慕星浅浅一笑,一手挽袖给白茕茕夹菜:“你既救了我性命,自要好生款待。”
白茕茕端着青瓷杯,“吨吨吨”灌胡萝卜汁,目光落在身旁动作优雅的男子身上,忍不住发问:
“你多少岁了?”
褪下斗篷露出真容的慕星,其实相当好看,饶是他这般见过诸多世面的兔妖,也不由被他吸引。
玉冠绾发,如墨瀑流泻,男子生得端正俊美,一双眼光彩熠熠似是含了星光。
分明是温润隽秀的相貌,眉宇间却有股子沧桑冷僻,不说话时尤显肃穆,一笑起来倒是春风生暖,令人移不开眼。
丰神俊朗的皮囊,却有种年长者的老成持重,白茕茕不由好奇他的年纪。
“在下年方19,小恩人呢?”
“15。”
白茕茕随口扯了一个。
兄长说,他的相貌约莫凡人少年15岁的样子,要说出真的来,几百年的兔妖能做这19岁毛小子的祖宗了。
不过慕星比他小,看起来却高挑成熟多了,白茕茕板直了腰也才刚到他肩头。
白茕茕想,凡人就是这般,如野草般疯长,经历得多,成熟得也快,哪像他几百年了方才化形,对于人世诸事都还是张白纸。
“很好,你这个小弟我认了。”
一顿饭毕,白茕茕吃饱喝足,神采奕奕地拍了拍慕星的肩:“以后有谁欺负你,尽管来找我,大哥罩你!”
慕星又给他斟了一杯胡萝卜汁,笑着接话:“不知小恩人家住何处,也便在下寻你。”
“我住……”
白茕茕话头一顿:“呃,我其实不住这镇上。不过我哥哥在这,他成婚了今后也会长住,你若找我,可先托我哥哥转达……”
提到白绵绵,他神情忽而低落下来,一句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尾巴。
是啊。
兄长近千年自由洒脱,今后也要陪一个凡人困囿于此,想想便觉惋惜。
“小恩人的兄长,是镇上柳青屿柳侍郎新婚妻子罢?”
“你怎知晓?”
“你们兄弟容貌相像,极易辨认。”
“喔……”
慕星看小少年低下头去,忍不住抬手抚抚他柔软的刘海:“不过今日你兄长大婚,小恩人怎的一个人在外呢?”
江南柳叶小雨,石凳上独坐的小少年,身影落寞得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白茕茕没吭声,咬了一咬唇瓣,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瞪他:“你管我,我……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慕星也不点破,执筷夹起一块梅花糖糕,送到倔强的小少年嘴边:“那日后小恩人再想一个人待着了,可来酒楼找我,我再陪你闲话唠嗑。”
白茕茕愣了一愣,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眼眶热热的,紧抿的唇慢慢松了开,咬上一口送到唇边的糖糕。
他没应承,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人,记住了这口甜。
等日落黄昏,霞帔一般绚烂的夕阳铺满屋瓦石板,慕星送白茕茕回了柳宅。
白绵绵正在门口张望,神色焦灼,见一位陌生男子送白茕茕回来,当即奔了上来,把白茕茕拉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松口气。
“小弟顽劣,多谢义士相送。”
“他是我小弟。”白茕茕小声嘀咕,随即轻轻被敲了脑袋,低哼一声不说话了。
“白公子客气。”慕星唇边含笑,双袖作揖向白绵绵行礼,“还未恭贺白公子新婚大喜,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用得着芜华楼的地方,随时恭候白公子驾临。”
白绵绵回以一礼,分明笑着,神色从容却疏冷:“白某一届凡夫俗子,初来乍到,今后也是唯夫君是从,怕是无缘芜华楼这般权贵之地。”
白茕茕诧异地抬眸,兄长一贯温润,怎的对他的小弟如此不客气。
慕星也不生气,神色如常,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白绵绵身上,二人对视间短短数秒却似有星火雷电流窜。
“小恩人,下次见。”
直到慕星先移开目光,笑着俯身来摸了摸白茕茕雪白柔软的短发,转身走了。
白茕茕目送他走远,手被兄长牵着,跨进柳宅。
“茕茕,离他远一些。”
一方绵软的巾帕给小少年擦洗脸蛋,白绵绵难得蹙眉忧思,尚未问询他去向便先叮嘱道。
见小白兔用疑惑的目光看他,白绵绵抿了抿唇,叹道:”芜华楼……不是简单的酒楼,那也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可那里吃食很好。”
擦洗他脸蛋的力道当即加大,白茕茕立刻闭嘴,睁着一双殷红色的兔兔眸子无辜瞧自家兄长。
“他也不坏。”
他想起胡萝卜汁和梅花糖糕,以及像太阳一样灿烂又温暖的人和话语。
白绵绵蹙了眉,诧异自己一向听话的弟弟这般犟嘴:“茕茕,你怎能在外乱吃陌生人的东西?”
做了数百年的兔子,他真正化形的时间还不到十年,虽有着15岁少年的容貌,心性却还如孩童一般。
“你还不是一样,随随便便就在外面成亲。”白茕茕说完就后悔。
擦洗他脸颊的动作一顿,白绵绵神色一瞬瓦解,眼中竟泛出些泪光:“茕茕……”
白茕茕挣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茕茕!”
等白绵绵追出去,月色下早没了小白兔的影子。
这一次不欢而散,白茕茕直接回了悬崖蛇洞,化作白兔钻进黑蛇妖盘踞的长尾里缩成一颗球,气了好长一段时日。
妖族家族不似凡人贯常来往,即便同窝的小妖兄姊,出窝后便如群星散向夜空,数千年后重逢亦难相认,少有瓜葛往来。
白茕茕再收到兄长的书信,已是数月之后。
熟悉的烟雨院落,青瓦湿润,桥跨清河,短短几个月,于妖不过弹指一挥。
白茕茕足尖点瓦,轻盈落在屋檐之上,就听檐下屋中传来说话声。
“也躺得够久了,这家里荒草都快人高了,总得要打理的。”
“家主每日在外忙碌,回来还要操心这些个杂事,谁家娶个媳妇回来当尊大佛供的,真是。”
待那些过路婆子的七嘴八舌淡去了,白茕茕轻巧自屋檐翻下,沿窗翻进屋里。
简朴的寝屋一如寻常人户的规制,白茕茕石榴似的眼珠在昏暗光线间灼灼泛光,环视一圈屋里没人,正要换个屋子去寻,忽听得一声细微的轻咳。
循声看去,未燃烛火的屋子里床帐半挂,榻上躺着个悄无声息的人,柔顺雪白的长发散落枕褥。
白绵绵一张美人面苍白柔弱,以往丰盈的唇瓣因久睡缺水而干瘪,身上似乎盖了几层厚厚的褥子,顶得高高的,睡梦里眉微皱着,袖袍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细白如玉。
“茕茕……?”
嗅见熟悉的妖气,他从梦中醒转,颤了颤雪白的睫毛睁开眼,见了屋中静默无声的小少年,一便瞬了眼眶,挣扎着坐起身,颤声唤他。
褥子从他腰间滑落,露出身上一层薄薄的素色寝衣。
兔妖原本纤瘦盈盈一握的腰身已缠不上腰带,硕大得近乎将衣衫褶皱撑平的肚子隆在他身上,和憔悴的美人容貌不相匹配。
他几乎弯不下腰,侧身撑着床褥肚子垂在榻上,雪白长发洒了一身,笑着艰难地向他伸出手。
“茕茕,来……让哥哥看看你……”
白茕茕吓坏了,盯着兄长如塞进一颗球的肚子,扭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