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白茕茕飞奔至榻前,将榻上衣衫不整蜷作一团的兔妖打横抱起,大步跨出屋去。
柳青屿猝不及防挨上这一脚,正吃痛,就见雪色短发的锦袍少年将白绵绵抱出屋来要走,颤微着伸手抓住那少年脚踝:“站住!你要带他去哪……”
白茕茕头也未回,抬脚踩在他手指上狠狠一碾——
筋骨尽断,那向来舞扇弹曲擅作风月的手就此报废,柳青屿发出凄厉惨叫。
感受到怀中身躯的颤抖,小兔子低下头,望见白绵绵泪水浸湿的容颜。
“……”他微微嗫动唇瓣,喘出不平稳的气息,泪水无言滑落,眉宇间只剩深重的疲惫与痛苦。
如霜若雪的发丝凌乱洒在身上,重孕在身的兔妖腰带半挂、衣衫大敞,露出的雪白胸脯和肩头包括颈间残着淤青红痕,一看便被人粗暴强硬地对待。
他倦怠倚靠在弟弟胸口,乏力捂着自己浑圆凸起的小腹,蜷缩的姿势像守着最后的珍宝与念想,在白茕茕眼里曾经高大倜傥的长兄,此刻羸弱瘦小得像一片薄薄的浆纸,能被人轻易撕碎。
无视了柳青屿的嘶吼和柳家人的唾骂,小兔子抱稳了怀中软如小猫的兄长,跨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山中竹屋。
这是白绵绵在凡间的诸多住处之一,除去随状元郎身份消解而再也回不去的盛京府邸,行商年月里在边陲城中的商会繁楼,以及其他身份的住所……
嫁人生子失去一切的兔妖最后所有的,也只这一间简朴漏风的竹屋了。
白绵绵痛了许久。
“哥哥,没事的哥哥……呜呜……”
白茕茕哭得打嗝,怕得哆嗦,眼睁睁看着仿佛破碎的风筝被撕成千丝万缕的兔妖挺着硕大凸起的肚子辗转反侧,痛得哀吟不止,彻夜难眠。
“茕茕,别学哥哥……”
面色凄恍的兔妖唇边带笑,雪白长发被冷汗黏腻在鬓边颈项,挣动的五指将小腹攥出深重褶痕,衣袍散乱辗转竹屋寝榻之上。
本就重孕待产,耗空妖力延续至今的产期随着柳青屿不顾轻重的蹂躏与伤害姗姗来迟。
他终是做不得人,成不了仙,也算不得妖,如此奄奄一息痛着,垂死着挣扎着,将要产下腹中小兔子。
白茕茕哭红了眼,他不懂生产之事,只知白绵绵妖力枯竭、已有将死之相,如此捧腹哀吟辗转数日,被肚子里的东西折磨得形容枯槁,且不知何日是个尽头。
他想去山下找大夫求援,却被白绵绵制止。
功德圆满只差一步飞升仙班的兔妖,被肚子里红尘因缘所牵绊,他如今孱弱无力,一半仙体一半妖身,腹中胎儿也不知是人是妖亦或仙胎,放眼三界皆是大补之物,人人垂涎意欲猎之。
他只能躲起来生下孩子,防止各方势力趁虚而入,对他和肚子里的小兔子下手。
白茕茕只能听兄长的,寸步不离守着,喂水、煎药,白绵绵状况好时陪他走一走,阵痛来时抱他上榻揉腹缓解,分明怕得睡不着,偏要佯装出成熟的样子让兄长倚靠。
“我这一生,绝不要爱上任何人,绝不要嫁人生子,如哥哥那般痛苦。”
从那一日下定决心的小兔妖,很久以后这样流着泪对慕星说道。
白绵绵阵痛了很久,散发着衣辗转床褥,他的小腹浑圆地凸起,膨隆的大小比寻常双胎产夫更甚,压在盈盈一握的羸弱腰身上摇摇欲坠。
白茕茕夜夜听着兄长的呻吟入梦,尽管那已是最能忍痛的兔妖碾碎在唇齿之间的细弱喘息,听来仍引人落泪。
“……青屿……”
偶尔,在疼得神志不清的时刻,他攥着浑圆的肚子哭喊那个人的名字。
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人心为何如此嬗变呢?
千百年痴心不变的妖,如何能理解人世更迭转圜。
朝堂论辩那些年,盛京意气风发状元郎,灯火盈盈人群里,回首似是有他。
后来跨马持枪赴边关,改名换姓着戎装,刀口舔血的岁月,抬眸仍然有他,随行相伴。
那一年纵马疆场,妖毒淬炼的箭矢穿透他的胸膛,那人纵身入湖将他救回,抱他走过漫漫黄沙,割腕放血叩请神明,蜿蜒血泊延展成路,竟奇迹一般为他求回一命。
那时候的柳青屿,总是腼腆笑着,连正眼看他都不敢,却敢日日放血为他疗伤,敢刀枪剑戟挡在他身前,敢风雨夜里一步一叩首祈求神明,磨烂的膝头血肉模糊,残留一路山道殷红。
一个从来待他怜爱入骨、相思成疾的人,一个把心捧到他面前连死也不怕的人……
怎么就只剩下欲念、指责与厌倦了呢?
白绵绵在紧密无隙的阵痛中泪流哀吟,乏力挺起孱弱臃肿的腰腹。
生生靠妖力延产至今的胎儿再也无法滞留,正随剜肉刮骨的阵痛和宫缩一点点下行,挤进他狭窄的产道撑开耻骨,海水没顶一般的痛苦从四面八方侵袭,羸弱的兔妖连脚趾亦无有片刻松缓。
雷雨密集,竹屋外电光飞掠,他却似看见了盛京的灯火街市,边关的黄沙翻飞,有个人不言不语,如松如柏,十年如一日相伴相守,那人爱抚着他的头发,耳鬓厮磨吻上他的唇瓣,哑声说:
【绵绵,别怕,我在呢。】
最后一缕妖力散尽,白绵绵哭叫出声,天雷电光里他的腹部高耸,盈盈仙力萦绕其中,乍破的胎水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吟,一点一滴顺着他颤抖的腿根滑落。
白茕茕抱着双膝蹲在哥哥的床榻前,扫过的雷霆电光里脸色惨白,抱住自己颤抖着不肯哭出声。
殷红的血色蔓延,白绵绵眉眼润湿憔悴,发丝蜿蜒冷汗涔涔的颈间,他粗粝地喘息着、胸膛在无边阵痛中起伏,手指无助地不断揉搓自己高耸凸起的腹底。
那里绷硬如磐石,随着他颤抖大开的双腿和不断起落的腰肢而一次次无力地挺送,羸弱的产穴已经被挤入甬道的胎儿撑开到最大,天雷的怒吼与惊扫电光都已抵达巅峰。
“呃……呜呃……青……屿……青屿呜啊啊——”
他长发绕枕泪流满面,终是在剧痛中心神崩溃,喉中溢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嘶喊,响彻暴雨中的竹林。
浩然澎湃的仙力一瞬从竹屋中荡开,霎时云开见月,暴雨骤息,天雷湮灭。
白绵绵如一具苍白的尸骨,衣衫凌乱苟延残喘,腹部依然高耸凸起,惨白的双腿间多了一只血糊糊踢蹬腿的小兔子。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芜华楼。
“是天雷劫。”慕星望月,天边雷云堆积,隐有电光,“兔妖破劫成仙了。”
“天雷已止,劫数未破。”老者叹道,“红尘事毕前,还算不得成仙。望他前路顺遂,早日勘破罢。”
“那位等不了那么久。斩断情丝而已,我来助他便是。”
慕星抬手,凭空提字,拟作两卷书信,分别穿透夜幕而去。
“如此,该是万无一失了。”
“是小兔妖。”
白茕茕坐在榻边,小心翼翼抱起襁褓,打量着里面熟睡的小娃娃,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兔耳朵。
白绵绵靠着枕头,苍白憔悴的容颜仿若粉碎的琉璃玉,雪发蜿蜒腰下,他覆着仍然浑圆凸起的小腹,慢慢摩挲着腹底仍旧硬涨的一块,肚子里还有未出生的小兔子,只是刚生产完又突破仙体,得了体力的恢复和片刻喘息。
“还好哥哥在竹屋里生的,要是柳家那群混账见你生的小兔子,还不定怎么发作呢。”
白茕茕愤愤嘟囔道,说完一顿,磕巴抬头:“对、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
他说罢,头上柔软的兔耳耷了耷,垂下睫毛看向一边,似是欲言又止。
“茕茕,你有事瞒着我。”白绵绵叹道。
他最疼爱了解弟弟,他总是心善又藏不住事,这点小动作明显是发生了什么。
“……”
白茕茕沉默许久,直到白绵绵捂着小腹略显笨拙地要起身,他才慌忙搀他躺下,老实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上交:
“柳、柳家的信,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哥哥近日如此辛苦,好不容易才生下兔宝宝,我不愿他再来扰你清净……”
白绵绵微怔,默了许久,还是打开书信静静看完了。
“哥哥!”
白茕茕见他猝然皱眉按紧肚子,疼得整个人又苍白了几分,赶紧倾身搀住他身子:“柳青屿又敢惹你生气,我这就去要了他性命!省得哥哥忧心!”
白绵绵按住他的手,慢慢摇了摇头,秀眉紧蹙,许久才捱过腹中一阵蠕动疼痛,额角亦有薄汗,低低喘息着道:
“用不着你动手,他一届凡人,身染重病,命不久矣了。”
白茕茕抢过书信一看,果真是柳青屿亲笔,字字句句哀痛泣血,眷恋往事,竟是突发心疾病入膏肓,但求白绵绵最后一面。
“哥哥,你别去。”小兔子红了眼,拉住他的袖子,“他待你不好,是他先叛你,若我说,他该死。”
白绵绵却是哀苦一笑:“凡人寿数短暂,本就是我在强求。”
“茕茕,情之所起,皆因我欠他一条命,便该还他一条。待此红尘缘了,方得新生。”白绵绵俯身将泪糊糊的小兔妖抱入怀里,“你明白吗?”
“那……我陪哥哥去,我怕他又欺负你。”白茕茕搂住哥哥的背脊轻轻蹭了蹭。
“我已是仙体,没人能轻易欺我。”白绵绵抱过襁褓,细细吻了吻新生小兔子嫩嫩的脸蛋,郑重递到白茕茕怀里,“茕茕,这孩子自仙体诞生,比寻常小妖更引人瞩目,你在这竹屋结界里,好好守着他,待我斩断尘缘,便回来带你们离开。”
白茕茕泪糊了眼,抿唇点点头。
“那时候,你就要去天界了,是不是?”
“傻瓜。”
白绵绵笑了,眼中亦有泪,抬手抚摸他雪白的短发:“爹爹当初便从天界而来,不也与我们相遇相守么?就算我成了仙,也依然是你的哥哥。茕茕想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来。”
“那你拉勾。”白茕茕伸出小指,被泪水浸湿的眸子清亮如星。
“好。”
晨色初起,身怀六甲的兔妖长发如雪,托着挺立的小腹慢慢起身,轻吸了口气,指尖安抚般摩挲着腹中硬涨不适之处,拂袖消散在深山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