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山田诚恍惚抬起头来。
月下川殿内灯漏又响了一声,意味着他在这里已经跪了将近24小时了。
屏风后的人宁愿一动不动地盯着花窗外的浸没在靛蓝河水中到朱红鸟居,也不愿分给他们两一点眼色。
他微微抬起的下颌拉出颈部细长的线条,双手规矩按在腿前。浸润在他身上的光线像是烧尽的粉霞,流金长袍逶迤满地,宛若层叠的花瓣簇拥着纤弱的蕊。
山田诚像是被火舌烫到一般匆匆低下头去。
凛从窗外收回目光。
山田诚觉得好像误呼吸了一场大雪。
“山田诚。”
咚!
屏风后传来额头抢地的声音。
“罪子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凛食指敲了敲桌面。
侍官上前,在山田诚周围打开了全息投影。
“殿下即使生气的时候也这么美丽,您不知道,你冷漠的瞳孔,还有您微微睨人样子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殿下会是什么香气的呢?”?“殿下,可不可以像在大殿上俯视众生一样看我一眼?”
每播一句山田诚的身子就佝偻一分。
儿子的求爱哪怕是连在六区见惯了声色的他都觉得肉麻,何况他冒犯的是整个月下川神宫的神女官。
“都听完了?”
“山田诚,你说我赐他死罪是否死有余辜?”
“殿下圣明!逆子出言不逊死有余辜,只是如今他已经躺在icu抢救算是偿了罪,请之后大人高抬贵手,放过逆子和第六区……”
原来在这跪了二十四小时为的就是这句话。
凛冷笑:“山田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神官,哪里动的了你们一个联邦大区?”
山田诚似乎感觉到了机会。他忙随棍上:“殿下有所不知……殿下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可能从来没有去过第六区,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贫穷是什么滋味吧?”
“第六区就是住着一群整个联邦最贫穷的人。”
“第六区扎根着的无数地下帮派,在大街上像是老鼠一般数量巨大且流窜着的电蛾,还有明目张胆出卖身体的红灯区,他们全部都是最底层的穷人。”
“穷人?”凛喃喃。
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去的瞬间就像是融化在雾气里的雪。
“您久居神殿,可能不清楚联邦第六区如何运转,说到底,联邦第六区就是靠着从底层吸血供养着最上层的繁华,然后再由我们压制着那些繁华不要冲破道德和法律的制裁。因此,第六区的哪些人巴不得推翻联邦对他们的统治,好拓展他们的欲望和权力边界,只要我这个第六区区守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和动摇,他们将会变成无数啃噬大象的蚂蚁扑来我的身上。”
“但是殿下,第六区不能受到他们的统治,他们只会把穷人的血全部吸干。您知道吗,您在晚上十点来到红灯区的话,会看到即使怀孕了还在招揽生意的妓子。甚至有在第六区地下违法开设的基因诊所进行手术改造的双性人,兽人混血种等各式各样的人在兜售自己的身体。他们每个人只需要一枚联邦银币。”
山田诚盯着凛珍珠滚边的长袍,说:“一枚联邦银币甚至买不了殿下身着的一寸布料。”
“一旦暴乱,地下帮派和花楼接手统治第六区的话,那些电蛾会听从地下帮派的指示发狂地捣毁街道上的所有物件,会有无数居住在街边棚户的人流离失所,妓子为了保命只能暂停接客。但秩序只要混乱一天,他们就一天不能接客,这样下去他们将会交不起地下帮派日日征收的保护费。您知道他们之后会做什么吗?”
山田诚揣摩着这个看起来柔弱天真的殿下的情绪。
大概会被他描述的第六区吓得颤抖,满心都是廉价的符合神女官身份的怜悯。
“有些人会选择去违法基因诊所切掉一部分器官,或者把自己出卖给地下帮派变成免费的……”
他咳嗽两声,“太过污秽扰了殿下的耳朵。”
“我自知逆子犯下滔天大罪,但请殿下看在第六区无数穷苦众生的份上,请殿下不要再追究逆子和第六区的错处……我愿向神殿捐奉十年的香火钱,祈求神灵平息怒火。”
“哦——”神女官殿下拖长了语调,像被哄骗的小女孩。
山田诚满意这个反应,意味着他在这久跪的二十四小时能够给他换来想要的结果,他甚至已经在思考接下来要如何与神殿达成共同协议,他一定会亲手操刀写下公告,有了他和神宫的联合署名,那些摇摇欲坠的属于他,属于第六区的那几十万日本裔选票总算能攥回手心。
当然了,神女官这种旧居神殿,被旧日本的繁文缛节堆砌起来的瓷娃娃,怎么能懂他从三教九流里磨出来的嘴上功夫。
只是他没想到凛在屏风后不屑一顾。
“山田诚,犯错的是你的儿子,你要拿第六区的人来压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治山田央犯上渎神大不敬之罪,你赔上整个第六区的人,是想要大家一起来给神怒当祭品吗?”
“臣下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凛眯眼倾身,山田诚仿佛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宛若游动的鳞片划过大殿。
神女官大拍桌木,喝道:“山田诚!你真当我毫无所知任你蒙骗?你觉得我真的不能就此要了山田央的性命?”
殿内铜钟齐鸣,宛若神怒。
“我告诉你,只要你山田央敢踏入月下川神宫一步,我就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他死在我面前,你此刻还觉得我的怒意是随意可敷衍的吗?!”
“神女官殿下明鉴!臣下绝无敷衍之意,逆子犯上我愿代他受罚!恳请神女官殿下降下责罚!”
大殿静如深潭,无人敢言。
山田诚额间冷汗沁沁。
“哦?你倒是变得快。”
“臣下教子无方,罪无可恕。”
山田诚快要把脑袋嵌进大殿的地砖上了。
“也并非罪无可恕。”神女官柔声款款,“若我说山田央对我如此忠贞不贰,那我要山田央自此之后当我御下一条忠犬,你可愿意?”
山田诚僵在原地。
“不愿意?”凛料到山田诚此刻绝不会答应,于是假装准备起身离去。“那就等他下次再来神宫的时候,赐他更利索的死法好了。”
山田诚果然泣道:“殿下!臣下就央一个独子……殿下除此之求,求无不应!”
凛缓慢地勾起嘴角。
“好吧,谅你可怜,那我便给你再换一个选项。”
但他的语气实在轻佻,山田诚的心骤然沉进谷底。
——他猜错了。这个神女官并非如他预估的那样柔弱天真,而是步步为营,只等最后一步把自己一招毙命的狠毒。
他给自己的选项只会是不归路。
屏风后的人来到山田诚夫妇的面前。
山田诚夫妇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个被赞誉为美貌惊人的神女官。
傍晚骤雨后糜烂的花香钻到两人间的空隙。
他轻轻说:“那我的御下忠犬换成中央区守之子林竞则来也行。”
山田诚颤抖起来。
完了。
山田诚第一反应是,神女官一定知道了什么。
不然为什么要在自己这个六区区守的面前提起中央区守的儿子?
但下一秒他立刻反对道,不可能,二十六年前的事情怎么可能还有活人记得到?所有相关的人员他们一个都没有留下,神女官这个看起来不过将将成年的小孩,能懂什么?
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神女官殿下别打趣了。殿下怎么会想到林……林少爷?”
“旧闻你儿子已经是现在联邦十区几个皇太子里出类拔萃的,但好像始终有人隐隐压他一头。打听打听原来就是这位林竞则啊。”
山田诚不安的心松开了。
凛歪着脑袋思考,“冷漠无情,严肃自持,听闻林竞则这样的评价都觉得很有意思。你说这样的人,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
“——跪在我面前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山田诚刚松一口气,听到这些话,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想到林竞则平日开会那没有活人气的眼神,忍不住多嘴:“林少爷如今是中央警署的一把手,众人默认未来不久将要接手中央区守的位子……”
言下之意就是,未来将是掌控整个联邦命脉的人,你个神殿的神女官,哪里来的口气敢让林竞则来给你当狗?
凛微笑:“看来你这件事也做不成?”
山田诚心想这神女官方才还看起来老谋深算,怎么突然又像幼童耍赖闹玩具一般不讲道理。因而他神经稍微懈怠,语气轻慢道:“臣下无能。”
却不想凛勃然变色,一脚踹在他右胸口,大怒:“那要你何用?!”
山田诚貌美的双性妻子连忙冲上去扶着他,桃花般的双眸含泪,凄凄切切地看着凛。
山田诚捂着胸口,艰难地跪在凛面前:“……除了此事。臣下一定赴汤蹈火都会为殿下做!”
大殿里残存着凛长袍上缀的珠串碰撞的声音,他长身玉立,像是目睹猎物走进陷阱的猎人。
“山田先生,要是下一个我拜托你的事情还在推辞那可要怎么办?”
“臣下…臣下当切腹谢罪。”
“是吗?”
哗哗两声,长剑出鞘,待命在大殿内的侍官冲上来包围中心的山田夫妇,雪亮的剑影停在两人颈侧。
“那我的最后一个拜托山田先生的事,请您一定要好好回答。”
真实的死亡威胁让山田诚不得不屏住呼吸。
“山田先生,麻烦讲一下二十六年前,您和现中央区区守林通玄曾经做了什么吧。”
山田诚面如死灰地闭上眼。
如今这个神色清明,冷若冰霜的神女官在方才与自己交锋的所有时刻,他表现出来的天真,愤怒,一切看起合理或幼稚的情绪,都是为了最后把他逼到悬崖上无路可逃的伪装。
他终于明白,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神女官有着多么深不可测的耐性和无法言喻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