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定詹立枢听过我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导致我父母和哥哥、姐姐去世的直接原因在我。是我的能力暴走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不过看来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刚才那对双胞胎就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一个不能与向导配对的哨兵,还有着容易暴走的能力。我是皇帝我也会流放这样的人,流放拥有这样基因的家族。
詹立枢的主动令我相当好奇。他的论点是利用我,也很好。
逐渐地,甩开密林,我逼近B409主城区,此时城市的名字随着城内景观浮现上来。原来B409区域外号叫冬蜂城,一座座蜂巢建筑坐落在灰白平原上。平民住在巨大蜂巢建筑内,每座巢都五脏俱全,从工作到生活,从出生到死亡,不一定非要出来不可。富翁、政客和高级军官住独栋别墅,支付高昂能源费用,他们为牺牲了美丽的露天春季花园而自怜,可冬蜂城有冰湖可供他们垂钓,城下一千米的地方凝结如蜜一样的流体核金,他们提取、加工、贩卖,制成极佳的机甲外壳。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机甲制造的技术人才,总体而言这座城富裕而受限,可居民也为此自豪着。
驾驶中,我很快把刚才的不悦抛到脑后。驾驶到詹立枢所住的区域,一座座灰白小楼像散落在地上的雪砖,昨天夜里没有看出是这样的地方。他的通讯传来:我就在大门等你。
一辆黑色的悬浮车停靠在大门旁边,我停靠过去,打开车窗:“上我的车。”
詹立枢下车,又是精心打扮过了,和他瞳孔颜色完全一样的赭色西装。他利落坐进副驾驶,急切道:“都准备好了吗?有戒指吗?”
我投去意外的眼神,没想到这茬,詹立枢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枚戒指盒,微笑说:“没重复准备就好。”
“你还好吗?”我心无旁骛地驾驶,直接略过刚才那红色片羽跑车的事故,“身体怎么样?”
詹立枢坐得不大像样子,斜靠在驾驶座上,“挺好的。只做了一回,我可是军人。”
“……登记完,之后呢?”我问。
肉体交流使我们迅速熟稔起来,这熟稔中有假装的社交成分,也有灵肉交流后的自然成分。我不怎么和人交往,常年驻守外星的工作是只有我一人驻守,不是成团队建制。
詹立枢略略思考片刻,说:“不知道,我没有休过那么长的假。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你的星球吗?”
“准确地说,那不是‘我’的星球。”我的余光投向他,詹立枢的侧脸极其俊朗,几道弯折线条,描出他平日的端正严谨气质。可做爱时他的侧脸就是凿进枕头里的半扇碎黑陶盘,原始的、前文明的自如与残忍。不知为何,觉得他本性可能是残忍的人。
“没大差别。”詹立枢笑说,“你难道真的为帝国开疆扩土吗?你去的地方都那么远,远到帝国就算开发了那些星球也没法把材料往回运。”
“我以为你是传统的军人性格,不会拿政事当谈资。”我说,“不过的确,所有人都是找理由把我们支开,我也乐得远离权力中心。”
詹立枢的眼神颇有玩味,打量观察我是不是说出心中实话。我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波动,詹立枢说,“你长这么一张脸,怎么天天臭着脸色给别人看呢?是因为你住的地方没有别人吗?”
“你猜对了。”
“那以后你得多笑笑才行,不然我紧张。”詹立枢说。
“你比我想象中活泼。”我说。
“我是家里的大哥,但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我的哥哥。”詹立枢十指交叉,两根拇指交替着摩挲,“怎么,用这种态度不行吗?”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竟然成为别人的哥哥。我说:“行。就按你喜欢的来吧。”
军官登记要回中央城,我开了好一会,詹立枢靠着座椅睡着了。我们之间的氛围很奇怪。昨天我不情不愿地去相亲,在詹立枢第一次开口时拒绝他,然后计程车听了他的安排,绕了一大圈把我载到他家,我为了澄清意图登门解释,解释来解释去搞在一起,破了詹立枢的处,醒来之后我的哨兵体质先一步认输了,觉得詹立枢可以信任,觉得结婚未尝不可,觉得这样蛮好的——虽然我不能和哨兵在精神层面结合,但身体层面没问题。该说是微妙的希望之火在隐蔽之处燃起了么?詹立枢是第一位与我亲密接触的向导。
登记中心流动着复杂的空气,好坏参半的缘分都聚集在此。詹立枢曾来过,我则是第一次。詹立枢说:“那天我亲自来领的匹配结果,我熟人说我惨了,怎么匹配值极高的是个流浪军官。我说我一定会把你亲自牵过来登记,你看,你不就来了?”
“原来你们对我的印象是流浪军官。”我跟在詹立枢身后。
其实那人说你是流浪汉。詹立枢腹诽道。不过詹立枢说道:“没想到你今年会回来,我还以为我得亲自找上门去。”
“是挺巧的。”
“没事,不会聊天就不聊。”詹立枢看出我接话接得勉强。
我知道我和他为什么有种灵魂的合拍感了。他能共享我的沉默。他不因我的沉默而预先判断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观察,然后接纳。
登记流程很简单,光脑扫一扫,我们二人亲笔签名,刺破拇指,我和詹立枢分别流出一滴血,在仪器的加工下绘成一朵血玫瑰印在婚书上。原件永久保存在登记中心,我和他的光脑里则留了电子文件。我们的名字列在大厅屏幕上滚动划过,很快我就接到了黄凯西的电话。但我按掉了,因为詹立枢递了戒指过来。
他轻声道:“仪式就不办了,戒指要戴吧?左手无名指。”
天知道詹立枢是从什么时候便开始准备。我先接过戒指盒,打开,取出戒指,为自己戴上。詹立枢微微一愣,笑着摇头,也自己掰开戒指盒,为自己套上戒指。
“这样你就是我的了。”他说。
詹立枢意气风发,顺便向登记中心里认识的人打招呼,摇晃左手,展示婚戒。我站在一旁整理思绪,要问詹立枢带什么,打包什么,詹立枢的圆柱形冥想池,带他去哪个星球,最新的那个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走吧,我们回去打包行李。”我说,“该有的东西都有,但你应该需要时间带上你喜欢的东西。我们估计明天就会离开。”
詹立枢笑着不接话。我看向他,詹立枢看回我,半晌,他说:“一天时间有些不够用吧。”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需要几天。”
“唔,我得想想。”
回到停车场,詹立枢提出他来驾驶车,觉得我一路开过来很辛苦。我无所谓,坐到副驾驶座,驶出地下停车场,平滑升空,詹立枢设定的导航目的地是他家,我猜到今天还要去他家的,我可以帮忙一起打包。
很没有结婚的实感。比起结婚,更像是彼此去军部领回临时的哨兵向导搭档。不过我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军校毕业十年,我于战场永远是新兵,唯一的一战牺牲了我全家。就这样我仍是少校,一年薪水五十万星币。詹立枢是大校,离少将只一步之遥,薪水至少是我的五倍。不过离开了贸易往来的星球,抵达无人之境,钱就不再是生活的全部。
经过一段无人区。詹立枢的笑意渐渐浅淡下来,最终不笑。在登记中心他向别人展示戒指,接了一个通讯向曾经的上级汇报婚姻,检查婚书原件时詹立枢眼睛都要盯穿了那张纸,表情与其说是满意,更不如说是得偿所愿。现在詹立枢却表情寒下来。我靠在车窗,一时间没有发现这回事,只是酝酿了睡意,像刚才睡倒在副驾的詹立枢那样。
一阵尖锐的疼痛,我骤然睁开眼睛。疼痛来自我的手指,无名指的痛意直达心脏,麻痹酸疼,我恍惚间看向车窗外,我们在一片荒原贴地行驶,詹立枢双手掌着方向盘,仿佛要带着我去死那样全速前进。我的左手无名指流血,戒指内有设装置,金属贯穿我的无名指仿佛意图切下它。
“詹立枢!?这是怎么回事?”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危险,抢方向盘是没用的,连接光脑,发现光脑弹回我的权限。面前荒原永无尽头,车辆导航已关,只剩詹立枢手动。我喊问着,詹立枢不回话。
一瞬间我想的是谋财害命。结婚之后我再死,遗产就有人可继承了。杜家再没有活人,就算有蹊跷也不会有人替我打官司。但这真的必要吗?我望向詹立枢。詹立枢赭色的瞳孔望过来,冷冰冰,吐出几个字:“我不跟你走。”
“我会把你藏起来。”詹立枢缓缓道,“我在这里有私人基地。没有人会知道。”
“戒指会长进你的肉里,以后你都拔不掉它。”詹立枢语气里有惩罚我的理所当然意味,“詹家人来找你了,对不对?但你不跟我说。”
我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既然都要离开帝星,为什么要在意詹家人的纠缠?”
“我在意!”詹立枢吼回来,“我们在基地里待两个星期,然后再离开帝星——”
我在意的是:“离开帝星呢?去哪里?”
“当然是我的私人领地。”
“詹立枢,那你这是在骗我。”我说,“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把我关起来吗?不是做詹家的性奴,但做你的性奴?”
“不要这样形容我们的关系……”
话音未落,我已经解开安全带。在极短的微秒间,我曾想过是不是要在车内和詹立枢搏斗,击打他的头部或者是肘部使他失去掌握方向盘的能力甚至失去意识。但我总觉得詹立枢应该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即便这是我的车。取而代之的是,我以极大的力量撞击车门,手动驾驶的情况下,杜家的车辆不会把车门彻底锁死,而且我改装过这辆车,我知道哪里是弱点。
哨兵的爆发一击不可小觑,当即车门就被我撞出一道缝,詹立枢惊诧道:“你疯了吗?!车速那么快!你要跳车?!”
他竟然减速,而我毫不留情地再次击打三次。车门终于破开,詹立枢应该发现了我的意图,他也解开安全带,伸长手臂过来试图抓住我,但我只想摆脱这诡异的情势,于是一脚踹开车门铁板。
帝星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机甲活动,因此一切启动器都在帝星被屏蔽。可惜我是杜家人,我的机甲主职不是攻击而是潜入与侦查,杜家有杜家的科技树,总而言之我启动了机甲,潜隐的光学外板同时启动,灰白荒原里机甲仿若幽灵,在跳出悬浮车的动能之下,机甲与车辆同向滑行了近两公里,然后我的机甲瞬时发动,目的地是星外的跃迁点,我必须离开帝星。
詹立枢竟然说我疯了。我才觉得他疯了。
骗我的到底是詹立枢的身体还是詹立枢的信息素?我为什么会答应和他结婚?为什么他装都不装了,竟然结婚的当时当下就想要绑我?
我得拆除戒指。詹立枢的戒指一定能追踪到我。
我不懂詹立枢。太难懂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