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解释……”快进,一段没有解释什么的解释,詹立枢扯远了,仿佛是在漫长星际旅行中伏在我耳边说悄悄话说到即将睡着,没有什么逻辑,或者是面对空寂宇宙打发驾驶时间随意说的,压根不是解释,直到,“……逃了也好。逃了,他们就找不到你。只有我找到你也行。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对吧?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身体的,结婚是因为这个是吗?那太好了。我最担心你不喜欢男人。不,我倒也不算是纯粹的男人。我给自己的十八岁礼物就是一套新的器官。你大概不相信,我刚上军校的时候成绩和表现都差,差到我父亲都快要剥夺我的姓氏了。我必须要替自己找些刺激。詹家人的通病。”
我没有考虑离开绿幽灵,大脑深处生出古怪的挑衅——我不觉得詹立枢会找到我。而且这里是我的主场,比帝星更能放开手脚。我讨厌一件事拖拉着没有下文的感觉。我和詹立枢的关系,如果不合适,必须马上结束。
昏睡好几日,忽然得到好消息。我的同事、黄凯西的另一下属说,他替我送了船来,帝国那边没有对我做出什么特别的处理,作为交换,黄凯西把我姐姐曾经的一项研究成果报了上去,大概就是杜家机甲启动器的某些特别设计。黄凯西对上级汇报的是,说我在测试研究成果,但研究不稳定,所以我不是老谋深算故意逃出的,应该很狼狈。一通操作下,好像无人再追究了。
我一开始担心有诈,比如詹立枢其实和我同事联合,故意引诱我出马。不过这都是系外了——詹立枢如果处于向导的休眠期,他就是普通士兵,连他自己的机甲启动器都打不开。詹立枢气场太强,让人总是忘记他是个休眠期向导。他现在是普通人,离开了权力之外还剩什么?应该是不剩什么了的。
与同事约在枢纽星球见面,他竟然真的是独身前来,把我的船交给我。机械管家竟然也在船上,哭哭啼啼地说我怎么一声不吭就闯了祸,他跟来就是怕这些人类对我怎么样,比如把我送进牢里。我心想你就是个破机器人,多踹几脚就散架了,你跟过来又怎么样?不过好歹是有帮手可以帮我理货。我的管家机器人是仓库管理大师,也算半个后勤主管。程序设计得好,组装更是精巧,独一无二。
同事问我:“我能不能去你的星球看看?”
绿幽灵没有特别贵重的资源,按理说灯塔的数据以年为轮次上传并评估,两轮评估下来如果没用的话,就应该拔出灯塔,节省资源。我纯粹是喜欢绿幽灵的环境,是我私心留下的度假胜地。让别人知晓了固然不悦,但同事这是跨越了不短的距离过来,我还是应该礼貌待人,遂同意。
“既然来了,多住几天,绿幽灵是我很喜欢的星球。”我说,“如果你能投资一下就更好了,我运营灯塔的成本还是挺高的。”
同事笑笑,“你很缺钱吗?杜家不是留了很多遗产?”
“钱已经花光了。剩下的遗产不能变卖。我是穷光蛋一个,看不出吗?”
“现在知道啦。”
同事说话的尾音上翘。我在舰桥驾驶座上再次看向他,这一疑心就没个消停。我和所有同事都不熟,但我之前是认识这一同事的,吃过饭,喝过酒,去过黄凯西的升职宴。他是这样的人吗?他有这样心好吗?
还未抵达绿幽灵,我就问同事:“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出外勤吗?黄凯西给了你什么好处?”
同事坐在舰桥的副驾驶下位座,百无聊赖地在操作面板上玩小游戏。他说:“黄凯西能给什么好处?我们这个部门有很多好处可拿吗?你这个结了婚的人,论油水还是你老婆的那个部门油水更多。”
我隔空关停了他正在玩的游戏,我说:“詹立枢?”
我原意只是想澄清这个喊法。我觉得我和詹立枢的婚姻处于一个很微妙的阶段。别人最好还是不要太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我老婆比较好。我可以说,别人不能说。我就是这么双标,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弄混。
结果同事说:“终于发现啦?”
同事回头,微微仰视我,他点了点耳骨上的装置,整个人像翻了新,白皮肤褪成褐色皮肤,发丝抖擞着沉黑下来。眨眨眼,赭色双眼,詹立枢。詹,立,枢。我那停在墙角的管家先尖叫了起来。
詹立枢见我仍旧淡定,似乎放下心了,扭过身去,重新点开游戏界面。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单手抚面。我觉得我的智商彻底受辱。
詹立枢似乎察觉了我的挫败,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我现在算是普通人,用这种伪装装置反而对哨兵来说很致命,疏忽一些的哨兵直接就会被骗过去。是不是一点也闻不到我的信息素?因为我彻底进入休眠期了。”
不知道从何问起。不知道上次聊到哪儿了。跳车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詹立枢,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很奇怪。”我实话实说道。
“没有。”
游戏界面是给异兽填色,他用手指在光屏上模仿画笔,临摹着一旁异兽的照片,不过他添加了自己喜爱的色彩,詹立枢是有艺术天分的。游戏的玩法很单一,画完之后可以制出实体模型,还有一个大概的评分,画得好的可以拿游戏内的奖杯。三个奖杯会换一张旅行券,游戏玩家可以去到异星见到这些异兽,甚至养一只。这游戏是我做的,我根本想不到谁会玩,我自己玩也没劲,送我自己旅行券吗?不为谁作的游戏,我觉得最多适合小孩子。
詹立枢屈着一腿踩在椅子上,左撇子的他专心致志地涂色。他真的很奇怪,怪到让人产生无限的好奇心。好奇心带来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他穿着我们部门的军服,我想象不出他以前做一军团副指挥的样子,我甚至已经想不起他相亲那天正经端坐的形象了。
詹立枢竟然一直沉默玩游戏。他发了几百条语音消息,可见到我却不多说了。刚才他演我同事的时候还能说几句话,我发现他是詹立枢之后,他沉默得有些可怜意味。
最后我们还是相安无事到达了绿幽灵。
正值傍晚,紫红色晚霞浇在宽阔大地上,飞鸟群掠,宽河向西。我将飞船停稳,这是我最爱的一艘船,原本我是该抹去其他人的驾驶痕迹的,但詹立枢的出现让我忘了这点。抵达时他已经填色填到第三张,特别虔诚,我从后台看了他的作品,发现詹立枢挑选的空白模型都是那些面相凶残的异兽,可涂色又涂得璀璨梦幻,完全不像原本的图片。系统评分很低,因为色彩不像,一个奖杯都没给他。尽管如此,詹立枢还是认认真真画。
我长呼一口气,喊他下船,“你要画到什么时候?”
詹立枢停下手指,眼见飞船已经停稳,是真的到了世外桃源,他存好那画,用裤子擦擦踩过的椅子,站起身来,一步两步走到我的主驾驶座,朝我伸出手。詹立枢说:“你的左手,我看看。”
“就这么想要我的无名指吗?”我问。
詹立枢苦笑,“就是要看看伤啊。我错了。”
我推开面板,绝不将手交给他。我推着他的后背,“下船。”
一条长长悬空索道,我的两艘飞船悬停在灯塔旁。他走在前,我走在后,他像是我的犯人。一阵劲风卷过,詹立枢差点被吹倒,我才想起没给他戴全适应手环,帮他适应新星球的气候以及力场,碰到刮风下雨之类的还要遮挡一下。没办法,只能牵住他。詹立枢的手立马回握过来,冰冰凉。
走进居住层,坐定餐桌前,詹立枢无辜地仰面,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只说:“你现在是到了我的地盘,和在帝星情况不同了,你不老实,我也没办法,就算弄出人命事故也只能认。”
我的意思是,如果詹立枢实在古怪到危险,说不定他会死在我手下。这是一句威胁。但詹立枢很明显不是这样认为我这句话。
他说:“你认就好。幸好现在还没有这样的事故让你认。”
我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这句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绑架事故,你不打算认真解释吗?”
“老公,我饿了。”詹立枢双手握着水杯,“有没有吃的?我们一边吃,一边慢慢说。”
于是我只能去做饭。除了星际旅行,我从来都自己下厨。詹立枢就缠到我身后左顾右看。这让我想起前几天我做饭时把他留下的语音一条条听过去,我好像已经提前熟悉了这场景。
两份肉排,两杯果汁,一份沙拉。詹立枢之前几百条语音没有明说的绑架原因,在切第一刀牛排的时候终于道:“其实是因为我需要激怒你。要帮我升级的话,你要在盛怒下操我才行。”
“可是我发现,老公你好像都不生气的。”他叼住粉红渗血的肉,几乎是靠吞的,吃过第一口后他继续说,“你作为一个哨兵,为什么可以情绪这么稳定?”
我的刀叉在盘中失手划出刺耳尖声。
惹怒我,就是让我操他,然后帮助他升级?
如果他一开始告诉我,帮他升级需要我失控,那我肯定不会结这个婚。
我切割肉排,食欲却全无了。愈想愈想不通,把肉排切得零碎了也没吃任何一口。忽然间詹立枢的双手掌住我的盘子,他说:“谢谢老公。”然后他将我切好的肉排换了过去,把他自己只吃了四分之一的换过来。
詹立枢左手执叉,像享用儿童套餐那般天真,可嘴上说:“杜蓝锡,我知道你的历史。你不要怕,这是我的代价,不是你的。在我面前,你可以尽情地失控。我要的就是你失控,懂吗?这是我们血脉注定的。”
我说:“你应该去治治你的疯病。你做向导的时候也是这样胡乱许诺吗?”
“我做向导的时候,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詹立枢说,“像你这样压抑本能的哨兵,在战场上我会直接让他们去送死,毫不可惜。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把你的天赋全用来自保了,而且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这一点。”
“我劝你不要在哨兵向导结合这件事上抱有什么希望,除非你想做寡妇。除非你想要杜家的什么东西,却在遗产清单上。”我有些受不了詹立枢的谈话风格。他要么是引诱人做爱,要么是做明目张胆的野心家。我只能喝下果汁。
“那我当然要老公你活着。”
“别喊我老公。”
“我就喊。”詹立枢说,“怎么样,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不想扼住我的脖子吗?不想惩罚我吗?”
“像你这样明牌来打,谁会真的被你激怒呢?”我说,“詹立枢,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偏方,但激怒我肯定没用。升级的事,我会帮你一起研究。你要把你脑海里那根拧巴的筋先抻直了再跟我一起生活。”
我知道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就是我和詹立枢互相觉得对方是神经病,但又莫名吸引且结成实际婚姻关系的情况。
詹立枢还搞错了一点。我不是情绪稳定。我是感知不到我的情绪。他不能挑战一个我完全无感的东西。我知道我的情绪是什么,但我并不对其有真正的反应。一切都仅仅停留在意识程式而非生理程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