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幽灵的第一晚,詹立枢被我关进舱室,且等我思考一下应该怎么对他。

    他的到来实在太突然了,像惊雷。我从小就怕打雷。带电云层的酥麻,电场力的作用,仿佛是发生在我的神经和躯体上,电子流,光辐射,热效应。膨胀、爆炸的声音一点也不吓人,吓人的是这样演变、推进的过程。打雷的时候我的哨兵感官格外敏感,也只有打雷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当哨兵的代价是天人合一——感受人类早已进化掉的那些无谓的自然体验,成为某种代执行者。我们成为士兵,我们成为战士,我们互相残杀,最后为的是极端地成为养分,战争的绞肉机绞得还不够碎,于是爆炸发生在真空的宇宙中。成为石头,成为冰,成为漂浮后互相碰撞而磋磨留下的碎屑。

    收回来。

    詹立枢,十分的危险人物。我把他关在隔壁的舱室,不能让他离得太远,他的手段太多,我已经放弃去猜了。舱室里有监控,我实时看着。詹立枢知道这点,就总是与监控的方位互动,像是坐牢时还在调戏狱警那样。

    让我来了解一下伪装的詹立枢。看过的宣传视频须得再看一回。

    他们一军团这几年采访不多,詹立枢刚才披着我同事的皮,他自己都说了,他那部门油水最多。是的,不打仗的时候,一军团和能源署关系最近,可能因为百亿年过去了,战争的要义还是掠夺资源。代号一足以证明军团的重要性与卓越性,黄凯西要巴结詹立枢也是应该的,黄凯西是星际能源探索计划的主理人之一,每年的评估报告送进能源署,能源署决定是否开发,怎么开发。但一般来说,科学机构没钱。这些探索机构即便再有油水,也比不上决定这些东西是不是科学的部门。能源充足,然后就是武器,一军团的指挥是前两年才换上的彭家人,哨兵少将,名字叫彭凤泉。詹立枢和彭凤泉常常出现在公开讲话里,一左一右,好像一对专属的哨兵向导。

    “詹立枢是最优秀的向导,没有之一。你们与他共事过一回就知道了。现在许多人不愿意做副手,副手意味着要听人说话,也要说话给上司听,是不好做的。詹立枢,他最优秀的一点就是省心。詹家会教向导。在军团里有一位震慑所有哨兵的向导有多么重要,相信不需要我多说。立枢他可以管住毛头兵,也可以管住老兵,甚至还能威慑那些资深向导,简直是多面手。更重要的是,一上前线,他绝不掉链子。我有时会在战场上临时突破至A+级别,詹立枢你不要看他这个样子,可他的精神疏导简直像春风化雨。我知道詹家的向导风格其实很粗暴,搞不好会弄死人,但詹立枢的精神触丝很细也很直中要害。去年在大陵五的那战,我在驾驶舱里超负荷,立枢当机立断,不仅没有维护我的精神图景,反而着手帮我拆解了旧的图景——那次我才知道,原来拆掉图景再重建,在战场上也能做到。”彭凤泉说到此处,深情地抿酒,这是军方电视台的深夜栏目,“虽然那一战之后我短暂地掉级了,但那不是詹立枢的问题。这可能就是哨兵的代价吧。”又抿一口酒,微微摇头,吹捧詹立枢的一长段,最后一句把功劳全部捧送给自己。

    詹立枢就坐在一旁,腰杆板直地听,既不给微笑,也不给愠怒,淡淡地,平静地,海纳百川地听。

    我觉得这些视频影像资料都假得不能再假了!

    詹立枢的仪态就没有垮过,永远坐直、坐正,军服扣子系到最上一颗,横过来一条牵着领子的金链,是站是坐都会微微晃动。詹立枢说话永远得体,起手式是“谢谢”、“抱歉”、“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收手式是“感谢理解”、“不用”和“这样就好”。

    网上漫天传的是彭凤泉与詹立枢的床上秘料。各个军团的指挥与副指挥,就没有人能躲过这些编排的,但有些是实打实结成了专属哨向,即便另与他人结婚,但在战时一定深情到牢固,绝不允许外人来插手。所以大家理所当然认为彭凤泉和詹立枢也是这样的关系。彭凤泉话里话外也是这样介绍的,把哨兵和向导的结合过程说出来,跟说自己的床上韵事没什么区别了。

    詹立枢在初夜那天,我一边撞他,他一边说:“我好想和你结合……为什么你要过敏呢?精神触丝缠上去,和你的精神图景融为一体的那一刻,该多么舒服啊……不能享受岂不是太惨了?”

    詹立枢还说:“我不想要小心翼翼地……解哨兵的精神图景毛线……我想要一鼓作气,想要包裹住你……每一根触丝都贴紧,吸附在你的灵魂上,飘飘欲仙……”

    詹立枢没有和任何哨兵结合过。詹立枢也没有和任何人结过婚。

    我取走了他的处女和初婚。结合,我无能为力。

    至于詹立枢所说的“升级”,我还没有查到任何资料。我觉得光凭性交就能达成的进化,未免有些离谱,但这样的事也可能会发生的。只是没想到军装下的詹立枢是这个样子,渴求人爱又愿意给人爱的滥情的感觉。

    詹立枢在监控中入睡了,脱下来的军服挂在衣架上,裹着毛毯裸睡。睡之前他解下自己的腰链,放空自己那样,用腰链翻花绳,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完了又把腰链系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敲墙的声音喊醒。这就是住在隔壁的坏处,也是做哨兵的坏处。普通人压根听不见的,那么轻微的金属声,而且房间还做了隔音处理。是我敏感所以我听得见。打开监控,发现詹立枢面朝着墙壁,刻板地用手敲击墙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出来吧。”

    我打开门,现在才早上六点。该说是天气好吗,绿幽灵最近进了夏季,晨光熹微中起床,是蛮不错的。关住詹立枢的舱室没有窗户。还是应该换一间。

    詹立枢只穿了条内裤,伸懒腰走出来,我皱眉,回我房间找了条睡裤丢给他。詹立枢手里接住我的睡裤,很不得体地闻了闻,我相当无语了,他就笑着穿上睡裤,赤脚走出来,好像马上要环住我的腰,来一句清晨呢喃,不过我躲了过去,他说,“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当犯人呢,结果一早上就把我放出来啦?”

    “你敲墙的声音很烦。”

    “差点忘了你是哨兵。”詹立枢把双手反剪到身后,认错道,“我忍不住,抱歉。我醒来的时候偶尔有一些奇怪的举动,是在找回我的注意力。”

    “冥想池也是为了这个吗?”

    詹立枢似乎没想到我会记得他那竖长大鱼缸,“是的。我起床的时候,大脑不在它该在的地方,一进水里就会好一些。”

    “因为你是鱼吧。”我冷不丁道。

    詹立枢终于察觉到空气中的幽默成分,莞尔道:“那可是条笨鱼啊。”

    “你们一家都是鱼吗?”

    詹立枢大概是想到了我家的族谱,他可能比我还了解杜家,詹家人的情报搜集能力和自私自利天性,他不愿意杵在这里谈话,就迈步越过我,从沙发上拿了两个方形靠垫,坐到落地窗前,满晒着太阳,他拍了拍空余的那个靠垫,让我坐过去。我盘腿坐下,詹立枢就开始讲。

    “我家有几条鱼吧,嗯,大概七八条的样子。剩下的都风马牛不相及,有鹦鹉、红蚺、蟒蛇……都有的。詹家不是喜欢找南美种吗,生下的后代也都继承这些,像开动物园一样。”詹立枢说,“也不是每条鱼都厉害的。我爸爸是美洲狮,按理说轮不到我。我的双胞胎弟弟也是狮子,但我弟弟天赋差我一些。我应该是隔代遗传我的外祖母。”

    原来如此。真是复杂的家庭。

    詹立枢仿佛能听见我的腹诽,他说:“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你家的大蓝闪蝶性状能维持得那么好。是强势基因吗?不过你的研究能力应该比我好得多。我就是随便好奇一下。”

    我说:“以前詹家也找杜家人,你们内部没有出过大蓝闪蝶吗?”

    詹立枢揉了揉鼻子,一副“你问到了关键”的样子,眼神避了我好几次,想清楚了才开口:“没有。被你家的血统绕过去了。杜家的标志种就只出现在杜家,你说怪不怪?”

    我点点头。其实我们都心照不宣,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人工的成分,杜家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不过现在詹立枢即便问我,我也不甚清楚。这么说来,我和詹立枢说不定还有点血缘关系,如果杜家人以前被詹家带走,詹家还留了后代的话。

    詹立枢懒洋洋地晒太阳,眼睛都眯起来,不过他的褐色皮肤应该是天生的,不是晒出来的。和他一比,我纯粹像一杯牛奶。我的瞳色浅,经不起太久的阳光直射,“我去做早餐,你吃什么?”

    “老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

    我一走,詹立枢就倒下来,均匀地晒着半身,特别像动物。是的,詹立枢像许多种动物。他自己家里那大鱼缸森森地透着蓝光与绿光,他跳进去游水的时候是他的本态。半躺在阳光底下像猫。盯住人时像鹰鸟。跟进跟出时像犬。刻板地敲墙时像白蚁。詹立枢总之是个怪人。

    “既然你把船送来了,我们过几天出发去更远的地方。”我用果酱抹面包。我去那些三级星球就是为了买这些,经常半船都是我精心囤积的粗制食物。还是那句话,吃不了复合的营养剂。

    “先在这里多待几天好不好?就当是度蜜月。”

    “我修新灯塔的星球也很美。”我说。

    “你是挺不亏待自己的,能不能照顾照顾我?”詹立枢挖着蜂蜜浇上烤脆的面包片,“老公,给我全适应手环,我要去飞船上取东西。”

    “告诉我在哪儿,我去取就行。”我说。我还是对詹立枢抱有天然的警惕。

    “哇,老公你是要监禁我吗?”詹立枢说,“怕我把你的飞船开走?还是怕我操作飞船拔除绿幽灵的这座灯塔?不会的啦。”

    “你不是想惹我生气吗?”我啃一口面包,直视他道,“这么做我的确会生气。”

    “那也得一边生气一边操我才行。现在你都不说上床的事,我要先解决一下这个问题。”詹立枢舔掉手指上的蜂蜜,三两下啃尽面包片,然后去冰箱里找了肉出来,自顾自弄熟了。詹立枢坐回桌前的时候说,“吃肉比较安全,方便保持身材。”

    没想到詹立枢竟然会担心这种问题。我说:“你的身材很好。”

    “谢谢。这是我长期保持的结果。”詹立枢说,“我是条胖鱼,喝水都长胖。你这里没有营养剂,我怕是得自己动手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