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在黎明时传来,安塞尔死了。医生们没能抢救回他。
他死于车祸,永眠在他心爱的佛罗伦萨。
当你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逐渐冰冷地躺在病床上。
你颤抖着揭开白布,直到看见他的脸,才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他曾是那样的年轻鲜活,而如今腹部的巨大伤口还有大片大片的淤痕横亘在美丽的躯体上,划开了生与死的深渊。
他一定流了很多血,在死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罗恩,我好想你。”这就是他用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握住他冰冷纤细的手指,那些手指再也无法执起画笔,再也无法创造出让这世界惊艳的画作。
眼睛艰涩,如同干涸的土地,流不出一滴眼泪。
“安塞尔安塞尔安塞尔……”你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尽管你知道所有的呼唤只是徒劳,任谁也无法唤回一个去往天堂的灵魂。
葬礼在两天后匆忙举行。
安塞尔的母亲静悄悄的进入房间,穿越人群,伫立在安塞尔的遗体前,长久地凝视着他。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莉莉·海因里希,她身着黑裙,像一株静谧的百合。
安塞尔确实很像他的母亲,同样的身材苗条,轮廓清秀。他们甚至连微笑的情态都如此相似。
唯独有一点,莉莉的眼睛是棕色的。
他的绿眼睛大概是遗传自他的父亲。
安塞尔一定想不到,他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葬礼上,才能见到亲生母亲。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说,然后掏出丝绢掖了掖眼角,“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们缝合了他肚子上巨大的伤口,给他的脸擦上粉底来遮掩淤紫,打上腮红以使得他的脸色红润,甚至还在他的唇上涂抹玫瑰色的脂膏。
——他的确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永不再醒来。
她沉默了几秒,喃喃自语似的:“他一定很恨我。”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反倒是莉莉先开了口:“我想你一定是皮尔森先生?”
你有些诧异:“您认识我?”
“当然。”她说。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中等的棕发男士走了过来:“莉莉,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
“好的。”她点点头,却是对着你说,“你大概还没见过安塞尔的律师,这位是内森·哈特。”
安塞尔的葬礼已经让你昏头转向,你的确没来得及和他会面,没想到还需要她来介绍。
你只好与律师握了握手。
律师接着问:“还有,你确定要将他的画作《海中的厄洛斯》捐给萨尔文基金会吗?”
莉莉点点头。
“等等,”你插进了他们的对话,“捐掉他的画难道不该经过我的同意吗?”
哈特显得有些诧异,但还是维持着礼貌:“很抱歉,只是您恐怕没有处置权。”
你感到困惑不解:“你说什么?我是他的丈夫,为什么他的遗物我没有处置权?”
律师皱了皱眉:“皮尔森先生,我想你大概是记错了,你并没有签自己的名字,那份结婚证书上写的是罗恩·沃客,由于罗恩·沃客只是你漫游期间分离出的人格,因此这份登记文件是无效的。”
你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什么,心脏骤然一阵疼痛。
原来安塞尔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有了你们终究会分开的预感。
莉莉签完了字,对律师说:“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吗?”
律师看了你一眼,说句“好的,夫人。”便走开了。
莉莉·海因里希领着你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安塞尔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你?”虽然是问句,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是的。”
她的眼睛里闪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希冀:“我能知道他最后的遗言是什么吗?”
这个在安塞尔整个人生中都吝啬给予任何一丝温情的女人,却在儿子去世后幡然悔悟,只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他只来得及说‘罗恩,我好想你’,没有别的了,夫人。”
“‘罗恩’是你在漫游期间的名字,对吗?”
“是的,夫人。”
她忽然深深地凝视着你,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双令世人倾倒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薄雾。
“夫人?”
女人的声音低落:“我憎恨抛弃我的那个男人,所以我把安塞尔视为耻辱的标记,我真是一个差劲的母亲。”
“皮尔森先生,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知道,”说到这里,这个冷如冰霜的女人哽咽了:“我去过他在意大利的画室,那里面到处都是你的肖像。”
“这幅画是他留给你的。”她转身,将放在书桌上的一幅画递给你,这幅画你曾见过,在美术馆,和亚当见面的时候你正停留在这幅画前。
你接过画,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看看背面。”
于是你把画翻转过来,画框的背面,签着安塞尔的名字,下面是一排小字。
——献给罗恩,我此生的挚爱ToRon,LoveofMyLife
“皮尔森先生,你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你轻轻抚摩他的笔迹,眼眶渐渐湿润:“我不是,罗恩才是,可是他已经消失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一阵嗡鸣穿过你的大脑,紧接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在你的耳畔响起“我们结婚吧。”
随着声音的出现,无数碎片如同古希腊人的马赛克一般拼凑成了安塞尔的脸庞。
“我们结婚吧。”那时你们恰好经过那座小教堂,他忽然说道。
“啊?”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碧色的双眸紧盯着你,神色决绝,“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说完,他咬住了下唇,他如此用力,几乎要把唇瓣咬破了。
“好呀!”你说,接着话锋一转:“只是,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个后厨的学徒,你确定吗安塞尔?”
“我也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啊!”他反而笑起来,显得十分快活:“我们两个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吗?”
神父显得有些不情愿。
两个醉鬼,两个男醉鬼,大半夜跑到他的面前,要求他做他们的见证人。
上帝,这真是见鬼了。
你打赌安德鲁神父一定是那么想的。
这一定是史上最敷衍的婚礼仪式,但是安塞尔始终兴致高涨。
“为什么突然想结婚?”当你们离开那座教堂时,你问他。
你知道你们两个都喝得不少,却也没有到理智全失的地步。
“因为我爱你,罗恩。”他回答说,街道已经冷清下来,赌城的霓虹却依然喧嚣。
“在你之前,我从没有爱上过别人,这种感情折磨着我,快要把我逼疯了。”
“要么彻底得到你,要么就此离开。”他的眼神深黑得可怕,“对我而言,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你当时只觉得那是醉鬼的胡言乱语。
但现在想来,却毫无疑问就是悲剧的预兆。
安塞尔的世界和他的画截然不同,里面非黑即白,要么生要么死,要么无,要么全部,没有一点通融和妥协。
“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眼泪从少年透明得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的眼睛比女王王冠上的绿松石更美,没有人舍得叫这双眼睛流泪。
你揩去他的泪珠,虽然有些莫名,却笑着说:“怎么会?”
那时一无所知的你只是暗暗感慨:艺术家们。
“皮尔森先生?你不舒服吗?”
“不。”你按了按酸涩的眼角,“我很好,夫人,谢谢你。”
“我会让人把这幅画送到您的住所。”
“谢谢您。”
“住址是?”她伸手递来备忘录和钢笔。
浑身的气力像是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吸尘器一抽而空,你只来得及字迹潦草地写下住址,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
莱斯特一直等在门外,看到你出来,立刻走到你面前,担忧地叫了一声:“迪克?”
你伸手抱住他,眼泪冲破禁制,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你紧紧抓住莱斯特后背,泪水浸透他肩头的衣料,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抱住你,轻轻拍了拍的你的后背:“没事的,迪克,我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
土壤一抔一抔落在安塞尔的棺盖上,直到填平一切痕迹。
葬礼结束,你和莱斯特并肩走出墓园。街道仍车水马龙,只隔了一道门,便是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你停住脚步,回望安塞尔的墓碑,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将从此长眠,你的记忆里,永远只会有他青春的音容笑貌。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伤感攫住了你。
酸楚使你眼眶再度发热,不由自主地,你在心中默念:主啊,请宽恕他和我的罪,让他在您的怀中获得永恒的幸福与安宁。
手心忽然一热,是莱斯特握住了你的手。
你转头,正遇上他担忧的视线,好看的眉头纠结成一团。
“我没事。”你挤出笑容。
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街边,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拉开车门。
莱斯特亲了亲你的侧脸:“走吧。”
“嗯。”你握紧了他的手,与他一起坐进车里,就此远去。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