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不会哭。
但他不是天生就不会哭的,只是很小的时候过的日子太苦,没人听也没有时间去伤感哭泣,而眼泪这种东西如果得不到回应,那就只是没有意义的噪音。
修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的感情就是一团糟了,那两人待在一起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仇人,缺乏安全感神经过敏的母亲连睡觉都会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刀。
那刀锈得不成样子,父亲又总是流连酒馆不愿回家,比起会刺伤父亲,修更担心母亲会用它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
七岁那年母亲得了病,半夜发起高烧来烦躁的砸碎了屋里的所有东西,修被噪音吵醒爬起来想为她烧水喂药,被害妄想症已经深入骨髓的女人扬手打掉他手里的药片和水杯,滚烫的开水一下子全部泼在了修的手上,尚且年幼的他一下子痛得哭出声来,捂着被烫伤的手。
而她的母亲没有一点来安慰的意思,那疯女人抽出枕头下面的刀用锈迹斑斑的刀背拍着他的脸,厉声尖叫着让他闭嘴。孩子害怕的声音转弱,抽噎着咽下所有哭泣的声音,他哆嗦着不敢动,看着癫狂的女人一道一道在他身上留下细小的伤口,像哄婴儿一样病态的低声念叨着——
“乖,不要哭,不要哭。”
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男人安静得没有一点活着的声息,他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半晌才疲惫不堪的抬起头来,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面无表情的麻木,手指摩挲着墙起身,一点点站直起身子。
神志慢慢回笼,那种被魇住的溺水感逐渐消失,他将手重新放在门把手上,用了点力,这一次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了,外面的光一瞬间涌了进来。军官长而直的睫毛垂下来,待眼睛稍微适应后方才缓慢而坚定的向偏殿走去。
一路上有下士向他敬礼打招呼,他微微颔首依次回应,没人看得出来此刻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官其实接近脱力边缘,无非是靠着那强大的定力才不至于失态倒下罢了。
自己的房子近在眼前,莱茵皇室里为高阶军官都设立了独栋别墅一样的休息区,修一步步向前,熟悉的归属感让他一瞬间心安。
“修?”
身后突兀而熟悉的呼唤让他僵直在原地,正欲推开栅栏门的手有些微颤抖,悬空在中途,修转身看向开完一天会的希里斯,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来。军官冷硬的脸上浮现出挣扎和失望,他看向希里斯如同天神下凡一样瑰丽的五官,觉得像看一个长久以来掩饰成美妙憧憬的噩梦。
希里斯俊美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自责和愧疚可以显而易见的从那双金色的眼眸里读出来,他匆忙上前想要扶住军官明显虚弱的身体,面前的人却闪躲了一下,忽又像是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再动弹。
希里斯没有放过男人细小的举措,心抽痛了下。但他并没有再勉强什么,只是收回了自己伸出去的手,似乎是考量了很久,半晌才磕磕巴巴挤出来一句,“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修不明所以的看着面前深陷纠葛和悔恨中的大殿下,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看起来居然比自己这个受害人更加委屈难过。
“如果殿下是来道歉的,那大可不必。”修的眼里古井无波近乎漠然,“我并未受到过分的伤害,也受不起殿下的歉意。”
他转身要推门入内,手腕却被人大力的拉住,身体第一时间报警变得紧绷,可在想起来拉住自己的人的身份后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面前的人冷漠又疏离的好像一个陌生人,希里斯身形微微颤抖了下,“.....老师...别丢下我...”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一出来两个人都怔在了原地,修没比希里斯大几个月,但在他还是希里斯的辅佐官的时候,确确实实曾因精湛的剑术和强大的机甲操控力被莱茵的老皇帝亲自下命为希里斯的指导老师,这份特殊身份一直到希里斯成人择政结束。
希里斯看出了面前男人的动摇。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对你的,我只是看到安德蒙留下的那些痕迹,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对不起...修...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想伤害你...我当时没有控制住.....”
他抱紧面前僵硬的男人,喃喃道,“我在索多玛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不能....”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脖颈处流进衣襟里,打湿了雪白的衬衫,修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叹了口气,抬起手回抱住面前紧拥着他极度依赖的男人。
他认识希里斯整整十年有余,听过对方两句“别丢下我”。
第一句的代价是索多玛五年的暗无天日,仿佛每一天只是苟活于这世上的腐肉,是面前这个人力排众议,坚信他没有叛国,成为无边黑暗中唯一的灯塔;而这第二句在这样一个堪称阳光明媚的早晨,将引领他向不可知的方向。
结局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修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的了。
“答应我....永远不要抛下我....”
紧紧拥住他的男人身材高大,可此刻却仍像个孩子一样患得患失的反复着想要得到承诺。
但修却知道,承诺这种东西有多虚无缥缈,在他最黑暗的时刻曾有无数可以逃脱的途径,却被一个又一个的承诺深锁于暗渊,自己亲手一点点掐灭了那折磨着自己的希望。
他没有回应希里斯,因为他早已失去了可以做出承诺的筹码。
“回去吧,殿下。”
“在白鹰坠落之前,我仍是您手里最锋利的剑。”
紧张的两国关系剑拔弩张,压抑的气氛之下军部比谁都清楚此刻是大量急需后备役补给的地方,开始向各大军校秘密而紧急的招募实力突出的军校生入伍,这些琐碎的事情原本归雷娅少校负责,与修这个堂堂上尉毫无关联,可指令下达下来最高负责人却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
“殿下说您刚下战场,伤都还未痊愈,这次就权当出去散散心。”
修沉默了会,选择服从命令,当晚就踏上了前往k39星的飞舰。他明白这并非是希里斯的善解人意和体谅,而是因为军部士兵的选拔往往与兵权相挂钩,这一次大规模招募无疑会极大程度上占据现下整个军队不少的比例,战争结束后大殿下的党羽会因为这部分新增的雄厚兵力而获得扳倒安德蒙的胜率,而一开始要去的雷娅军官隶属于安德蒙的派系,所以希里斯才会这么重视这次军校招兵,甚至派他亲自前往。
再者,他也很想远离安德蒙,以及那个一想起来就令他浑身不适的地方。
“上尉,请问您需要毛毯吗,或者我可以为您将恒温器稍微调高些温度。”
女随从官莉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位传说中的上尉,面前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军装,外套随意的披在肩上,他撑着头正在看手里的一份报告,五官俊美深邃,随着微微侧头的角度可以看见长的过分的睫毛,他的神情淡漠,浅色的薄唇紧抿着,面色看起来有一点病态的苍白。
这绝对可以荣登莉莉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看的王座!哪怕在星网上疯传了千万遍这位的高糊抓拍,远远比不上见到真人惊艳的十分之一。
“嗯?”
面前的气质清冷的军官看起来面上有一丝浅淡的倦色,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深绿色的眼眸里先是有一丝茫然,似乎在反应刚刚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声音低沉道,“不用了,谢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好看了艹!!!
莉莉此刻心里疯狂土拨鼠尖叫,天知道她是有多辛苦才做到克制住自己紧盯着修变态一样的炙热视线,一堆黄色废料开始升腾,满脑子都是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哥哥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
“?”
意识到女军官还在原地看着自己,修有些疑惑的再次抬头,便看到站在自己面前五官漂亮明媚的女随从官像是魔怔了一样盯着自己,“上尉...你真好看...”
我靠!!
我他妈居然说出来了!!
我尼玛居然调戏了我的上司!!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莉莉赶紧捂住嘴只恨不得时光倒流然后砍死刚刚语出狂言的自己,她现在面色一瞬间灰败,觉得这有可能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了,一想到日后薪水待遇全都没有还再也见不到军官美人,她就觉得她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上尉?”
莉莉觉得她可能过于绝望出现了幻觉。
眼前从来不苟言笑清冷如冰山一样的上尉突然笑了,嘴角微微弯起,那张俊美清冷的面貌笑起来就像神明给予的赐福,漂亮得让人更加移不开眼,她直接呆愣在了原地,一时间忘记了所有动作。
“谢谢你。”矜贵的神明疏离而有礼貌的说道。
“不...不客气....”
莉莉同手同脚活像个机器人一样盯着一张烧红的的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她的脑子里全是浆糊,智商全融化在了刚刚那个笑里。
躺倒在自己休息室里的床上,女辅佐官满脑子粉色泡泡的想——真不愧是帝国的翡翠蔷薇啊。
K39星位于第一星系五个轨道面外,是一个称得上偏远的星球,这颗星也被称作莱茵的第二战部,因为这里云集着莱茵帝国所有的军校,而荒芜而充满危险的K39作为用来磨练新兵们的试炼场可谓再好不过了。
“还有多久抵达?”
只撑着头稍作小憩的上尉半阖着眼问道,透过右侧的了望窗可以很清晰的看清宇宙的原貌,瑰丽而绚烂的银河散发着迷人而神秘的光感,星云围绕在舰艇周围,除却那些隐匿在未知黑暗里的虫洞和空间错隙,这景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着迷并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七小时四十六分,上尉。”
莉莉打开主控光脑回复,“我们目前位于第二轨道,正向三轨进行跃迁,可能会比较颠簸,您可以去休息室稍作休息。”
她正说着,突然一阵猛烈的震动袭来让莉莉险些站不稳脚,幸好扶住了一旁的椅子才稳住了身形,她面前被这撞击弄得头疼加剧的修皱起眉来,“怎么回事?”
到底是经受过训练才成为的高级官员,莉莉的反应素质相当过硬,她直起身迅速检查了修的安全设施后联络驾驶室,“是湍流,长官。”
“您还是先去休息室稍作休息,因为前段时间低等星Z49解体,可能会遇上许多湍流。”
Z49?解体?
是他进来消息太过闭塞的原因吗,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
修面色不虞,还是站起身应允下女辅佐官贴心的建议,向休息室走去。
主仓和休息室中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可能是刚刚起身太猛或是撞击的缘故,原本只是抽痛的太阳穴像是撕裂一般疼,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没什么力气,他第一反应是又毒发了,但今天一大早他已经吃过药了,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才对。
约莫是离希里斯太远的缘故吧,所以解药也不那么有用了。
修苦笑了下,伸进上衣口袋指尖摸索着,却怎么也没摸到熟悉的药瓶,身体又提不上来一点力气,只能一手扶着墙慢慢前进,要是早知道这样他刚刚就不应该拒绝莉莉提出的送他回休息室的好意。
神经类的毒素在他的身体里疯狂肆虐着,仿佛一只撕扯着他身体的手,修头痛欲裂浑身冷汗涔涔,他咬紧牙关,一步步艰难的挪动着,模糊的视线中正前方出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