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丽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那晚酒会进行到一半,她临时被舞蹈队那边拉去帮忙协调音乐队——原本一位熟识的乐手突然身T不适,她赶过去G0u通确认,便耽搁了回主厅的时间。
当她赶回来时,场面已经有些奇怪。主持人脸sE不太自然,几位熟识的工作人员在耳语交头接耳,而她刚一出现,就被拉进後台化妆间,匆匆补了口红,便被指示准备登场。
她本来应该只唱《春水东流》,排在晚会中段。但工作人员匆忙在她耳边低声说:「改了,你唱两首,最後一首是《花样年华》,压轴。」
明珠呢?
她怔了一下,还来不及多问,灯光便落了下来。
那一刻,她没有想太多。她只是站上那块舞台,唱出她练过千百遍的旋律。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流程的变动,一次表现的机会。
她不知道,就在她去找乐队的那几十分钟里,明珠与人发生了冲突。据说动了手,也有人说那是场针锋相对的私下争执。只是这一切,在她回来之前,已被迅速掩盖、处理、压下。
而她,只是在一个混乱过後留下的空位上,安静地接住了所有目光。
她没有抢戏,也不是谁的替身。她只是——刚好还在,刚好能唱,刚好撑住了那一刻。
灯光一束束落下,最後定格在她身上。曼丽立在舞台中央,一袭银灰旗袍绣着细致梅花,月白灯影映得她肌肤如玉,眼神却带着一丝犹疑与镇定混杂的光。
音乐前奏缓缓流泄,如细雨拍窗,《花样年华》的旋律悄然开场。这首歌她曾在副厅唱过,但今日,是她第一次在这种盛大的场合,唱给这些衣香鬓影的名流听。
「昨夜梦回人影斜,烟雨深处是谁家……」
她的声音不似明珠那般浑厚奔放,而是带着江南水乡的缠绵与节制,像一把绕过心头的丝线,一寸一寸地将众人包裹进歌里。
场中渐渐静了下来,连酒杯碰撞的声音也停住了。她唱到副歌时,微微侧头,嘴角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像是旧梦初醒——那一瞬,有人低语,有人屏息,甚至有人错以为,明珠又回来了。
当尾声渐歇、最後一音淡入寂静,她低头一礼,灯光熄灭,场下竟爆出热烈掌声,有些观众甚至起立致意。这不是普通的礼貌X掌声,那是某种真正被触动的鼓动。
她站在暗场中,怔怔地,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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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台走廊狭窄拥挤,却莫名安静。曼丽刚换下表演鞋,一名工作人员凑过来,低声道:「你表现得很好……那个,你刚刚没看到吧?」
「看到什麽?」她下意识问,心跳却慢了一拍。
那人犹豫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麽,摇摇头没再多言,只递上手巾与水杯:「有人去处理了,没事。」
她眉头皱起,正要追问,又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低低的耳语声。
「……明珠刚刚真的动手了?」
「我听说是跟某个官员吵起来,结果明珠动手打了他……」
「她好像被盛乐门高层带走了,说要暂时休息……」
曼丽的手一颤,水杯几乎掉落。
她终於明白,那场突如其来的表演、那意外被改为压轴的时刻,不是天降机会,而是一场失序後的替补。
不是她的光太亮,而是明珠的光,在那一瞬间熄了。
而她,被推上了空下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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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b舞台上的聚光灯冷得多。
曼丽换好衣服,独自走出盛乐门的侧门,刚才那场掌声像还残留在耳边,可她心头却一丝暖意也没有。她不该是压轴的——那本来,是明珠的位置。
她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麽,只知道当她回到後台时,明珠已不见了,场务让她「顶上」,说得轻描淡写。可曼丽心知肚明,这种替补的光芒,不是属於她的荣耀。
她低着头走在南京东路旁的石板道上,街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曼丽?」
她抬头,是陈志远。他站在街边的汽车旁,他穿着深sE西装,领口有些松,似乎刚从酒会上退场,神sE凝重,像刚经历了一场混乱。
「你……」她喉头一紧,「你怎麽在这里?」
「我刚从酒会离开。」他看着她的脸,眼神沉稳。
「唱得很好。」
曼丽低头不语,指尖绕着手帕的边缘,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我回到後台时,明珠就不见了。场务叫我上去……我……」
她x1了口气,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是不是我……抢了她的位置?」
陈志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目光变得柔和,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混乱。
「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说,「出错的是别人,不是你。」
曼丽仍然低着头,眼神掠过街道对面的电线杆与夜行人群,低声问:「那她呢?她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陈志远沉默了一会,灯影下,他的眼神像罩着一层浓雾。
「我听说……明珠动手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陈志远沉默了几秒,像在权衡该不该说得太清楚,但终究还是开了口。
「是丁永昌。刚才酒会上,他喝了几杯酒,就往明珠那边凑过去……说话不乾不净的。」
曼丽屏住呼x1。
「他……碰她了?」
「是。」陈志远咬了咬牙,声音低沉却不掩怒意。「伸手想去碰她,还在她耳边说些下流话。」
曼丽捂住嘴,眼神震惊又愧疚。
「她反应很快,一巴掌打过去……现场全静了。」他苦笑一下,语气不带戏剧,反而像在讲一件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但丁永昌是谁?那几个投资人、几家报社的编审,全挡都来不及。他们不是担心明珠受委屈,是怕惹出事端,砸了今晚的局面。」
曼丽心头一沉。
「所以她被拉下来了……那时我还在更衣室里,助理叫我赶去补空……我真的不知道……」
陈志远听到曼丽的话,心头一震,他没有急於回应,而是走上前,伸出手想要轻拍她的肩膀。
「曼丽,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沉重,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冷静一下。」他语气柔和,试图给她一点空间,也想让她能够释放那份压抑的情感。
曼丽的眼神黯淡,望着眼前的街道,彷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夜sE中的霓虹灯再次闪烁,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Y霾。她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并排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夜风轻拂过他们的脸颊,街头的灯光投S出长长的影子。周围的喧哗似乎并未影响他们的对话,反而更加显得宁静。
「你知道吗,我这麽多年来,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替代别人应该拥有的位置。」曼丽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陈志远静静地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我都不曾真正拥有过属於自己的东西。」她继续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一生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站上那个本不属於我的舞台。」
陈志远听着她的话,深知这些年的辛苦对她而言有多麽沉重。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
「你不应该这麽想,曼丽。」他终於开口,语气坚定却温柔,「你有实力,才得以站在舞台上。那些掌声和花束,都是属於你的。」
曼丽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模糊,看不清他,但听着他的话,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我也许有实力,但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她低声道,「我本应该是站在明珠的身後,给她支持的。为什麽我会成为替代品?为什麽?」
陈志远看着她,微微皱眉,心中不禁浮现出自己的往事。过去的创业失败、家庭的重压,那些层层叠叠的挫败感也曾让他感到自己不被理解,甚至被取而代之。但他咬牙坚持了下来,爬过那一段段泥泞的路。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低沉:「曼丽,我曾经也有过失败的时候。我创过业,投入了所有的一切。」
曼丽转过头,微微抬眼看着他,心中隐约感受到他的语气中藏着的故事。
「我创业的时候,做了很多决定,结果却一次次失败。」他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在回忆过去的艰辛。
「我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想把报社改版,想做一些突破X的尝试。我坚信这能带领报社走出低谷,但事实却告诉我,我错了。那段时间,我投下了大量的资金,进行内容上的革新,改变了整个报导方向,但结果却引起了读者的不满,甚至很多忠实读者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报社的经济压力让我几乎想要放弃。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继续下去。但最终,当我几乎跌入谷底时,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放弃。那些失败让我重新审视自己,也让我明白,所谓的成功,其实只是无数次失败後的坚持。」
曼丽静静听着,这些话让她的心情微微波动,虽然她曾经听过陈志远的成功故事,但这些过去的挫败,却是她从未听过的。他的失败,像是与她的心境产生了某种共鸣。
「那段日子真的很黑暗。」陈志远继续说,「我总觉得自己很孤独,但也从中学到了,无论遇到什麽困难,我都得自己扛过去。没有人能帮你,只有你自己能改变现状。」
曼丽抬头,看着他眼中那GU深邃的眼神。她突然明白,这个曾经从创业中跌倒过的男人,现在的坚韧与冷静,正是从这些过往的失败中积累出来的。他并不完美,也并非一开始就能拥有一切。
「所以,这些失败其实成为了我的力量。」陈志远微笑,目光柔和,「我从来不怕失败,因为我知道,只有从失败中学习,才能真正走向成功。」
曼丽沉默了片刻,然後轻声问道:「那你现在,还会怕失败吗?」
陈志远轻轻一笑,眼神有些温暖:「不会了。每一场失败,都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的话语让曼丽的心情慢慢放松,她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她所经历的痛苦和挑战,其实并非唯一的试炼,所有的困境都是成长的养分。两个人的心境不约而同地靠近了,虽然他们的处境不同,但在这一刻,他们似乎都找到了彼此的共鸣。
陈志远听着曼丽的心声,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他知道,她的困境并不仅仅是舞台上的竞争,而是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抹去的自我怀疑和对自己身份的迷茫。
两人继续并肩走在街道上,夜风轻轻吹拂,远处霓虹灯的光影在地面上交织,像是有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故事。曼丽的心情依然沉重,而陈志远感觉到她的困惑。
「曼丽,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很难过。」陈志远开口,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坚定,他看着前方,像是将这段对话的起点从自己内心深处找来。
曼丽低着头,像是自语,又像是在恳求一个b她更清醒的人给她答案。
「我该去找她吗?」她的声音微颤,眼神里浮着一层不安,「还是……我应该避开她,让她冷静?」
陈志远沉默了一下,然後缓缓地说:「你想去,是因为在意她,不是吗?」
曼丽点点头。
「那就去。」
「可是她一定很恨我,她那麽骄傲……如果她觉得是我抢了她的位置……」
「她情绪乱,但她不是傻子。」陈志远淡淡地说,「就算心里有气,她也知道,你不是推她下台的人。」
「你不需要为了明珠的感受而过度自责,曼丽。她的情绪,终究是她的事情,并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曼丽微微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些困惑。「那我该怎麽做?难道就这样看着她觉得我在取代她的位置,什麽都不做?」
「不是不做,而是要做对的事。」陈志远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你不应该以为自己必须拿别人的位置才能成功。你不是在抢走什麽,而是应该专注於如何把自己的演出做到最好,这样观众才会真正认同你。」
曼丽听到这里,稍微抬起了头,但眼中依然带着疑虑。「可是,如果明珠真的生气,真的觉得我取代了她,我该怎麽办?」
陈志远深x1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中透着一种无可动摇的冷静与理智:「明珠的情绪,我知道你想T谅,但有些事,你无法控制。她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你能做的,只有尊重她,并且坦诚地告诉她,你并不是故意去伤害她,而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曼丽低下头,微微皱起眉。「但是……她怎麽可能相信我呢?」
「有些事,时间会证明。」陈志远淡淡一笑,「如果你真心想弥补,想让她了解你的立场,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真诚。你不用对她隐瞒自己的感受,但同时也要尊重她的感觉。」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最重要的是,别让这些矛盾g扰自己,让自己无法前进。」
曼丽听着这番话,沉默了很久。她觉得陈志远的话似乎触动了某个地方,让她开始思考自己与明珠之间的关系,不再只是一味地感到自责和迷茫。
「那我该去跟明珠谈谈吗?」她抬头看向他。
陈志远点了点头,语气沉稳而平静。「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去,但记住,你不需要负担所有的责任。你所做的只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至於她怎麽感受,最终还是她自己的事。」
曼丽深x1一口气,微微颔首。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变得如此纷乱,彷佛找不到出口,但陈志远的话让她感觉,或许,这一切真的可以慢慢厘清。
「谢谢你,陈先生。」曼丽的声音有些轻柔,她不再感到那麽沉重,「我会试着放开这些困惑,尽力去做最好的自己。」
陈志远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理解。「不客气,曼丽。走过了这些,你会发现自己变得更坚强。」他停了下来,低声补充,「记住,无论发生什麽事,你不必为别人的情绪负责,只要做好自己,对得起观众,对得起自己。」
曼丽点了点头,这些话让她的心情有了一些平静,彷佛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慢慢移开。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追求认同的nV孩,而是逐渐学会坚持自己立场的成年人。
「对了,曼丽。」
「什麽事?陈先生。」
「不要再叫我陈先生了,叫我志远就好。」陈志远语气柔和,带着几分关怀和轻松。
曼丽稍微愣住,但随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感动。她微微低头,轻轻点了点头,「志远。」这个名字在她的嘴边显得不那麽陌生,反而带着一种微妙的亲近感。
「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些话。」她低声说,「谢谢你,志远。」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陪她继续往前走,两人的影子在南京东路的灯光下交叠着,被晚风拂动,拖得很长很长。
这一夜,上海依旧热闹喧嚣,然而在这些光与声交织的缝隙里,有些真实的情感,悄然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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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明珠坐在镜前,妆还未卸,耳垂的耳坠微微摇晃,在台灯下映出一点点冷光。窗外是静默无声的法租界街道,隔着玻璃似乎还听得到远方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与某家舞厅的残音,但那些热闹,如今与她无关。
她回来已经一个小时了,却始终没换下旗袍,也没脱高跟鞋。整个人像被某种情绪凝固在这里,只剩手指不停摩挲着桌上那张节目单。
「压轴改由苏曼丽登台。」
她望着那几个字,心里一震。
那是她离场前最後得知的安排。当时台後一阵急促调度,有人来传话,她只是静静点头,没说什麽。只是现在,一切静下来了,那份压抑的情绪才如cHa0水般席卷而来。
她真的很美,明珠心想。曼丽那抹红旗袍、那双眼眸中的光彩,那是一个已经准备好接bAng的角儿该有的模样。她从街边带回来的nV孩,如今终於站上了盛乐门的中心。
她应该感动的。是她一手栽培、训练、保护出来的孩子。应该为她骄傲才是。
但她无法遏止那份突如其来的忌妒与……恐惧。
她记得曼丽刚来的时候,瘦得像一根竹竿,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曼丽第一次练声,她弹琴,曼丽一直跟不上拍,y是拖了半个小节。她没骂,只是让她从头再来。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直到嗓子哑、眼泪掉下来为止。
「你要唱这个台上的歌,就不能软。」
那时候曼丽哭得像个小孩,她却只冷冷站在钢琴旁,看着她擦乾眼泪、再重新开口。
她不是对谁都这样。但曼丽不一样,她看得出来,那nV孩骨子里有韧X,有野火一样的命。只是那火苗太小,要一点一滴帮她撑着风、护着火,直到能自己燃起来。
现在,那火终於烧起来了。烧得灿烂,也烧得她睁不开眼。
她明白,那不是单纯的嫉妒,也不是不甘。那是——害怕。
她记得父亲刚走後说的那句话,冷冷丢在她化妆间的门口:「不识相的话,就别怪我让你没戏唱。」叶庭光的话从来不是空话。他要封杀谁,不过一个电话的事。
所以……是巧合吗?她才刚顶撞完父亲,舞台上就换人登场,而那个人,偏偏是她最亲近、也最依赖她的曼丽。
她不想怀疑,却止不住心里那个声音。
「她不是我,可她很快会变成我。」
那句话在脑中盘旋,如今坐在这静悄悄的屋里,竟b刚才站在舞台侧幕後更让她发冷。
她垂下眼,终於伸手去解旗袍的钮扣。手指有些颤,像是卸下的不只是一件衣服,而是一段光芒万丈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