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明天见 > 裂口与梦想
    夏末的早晨,天气闷得像一个不肯松口的秘密。

    「我、我可以帮你整理吗?」小乐小心地站在房门口,看着烈低头收着书本与生活用品。她的行李很少,却收得非常仔细,每一本书都包上透明书套,每一件衣服都摺得整整齐齐,像她的人一样。

    烈没抬头,只轻声说:「不用,我差不多了。」

    小乐走进房间,目光落在桌角一本被翻得略旧的医学入门书,《人T解剖学图监》。那是去年达叔送给烈的生日礼物。「你真的决定要读医学相关的吗,?」

    烈点了点头,终於抬眼看她。她的眼神平静,但嘴角的疤在这一刻似乎动了动,彷佛也有自己的情绪。那道从右嘴角斜斜往上延伸的深疤像是被利刃划过,裂开至颧骨处,癒合後留下突兀的痕迹。它让烈看起来总像半张脸在微笑、半张脸在沉默。

    「我想成为能让别人不再受伤的人。」烈说。

    小乐不知道怎麽回应,只感觉喉头有点紧。这麽多年来,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烈和大家不同的地方。她总是安静、不多话、独自消化情绪,连搬出去都没大声告诉谁,只有院方和林利知道细节。

    院里孩子其实都知道烈成年了,也知道她即将搬进大学宿舍,成为从「送子鸟」出去的孩子。

    但没人敢说什麽。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吃午饭时,达叔难得炖了一大锅牛r0U汤,还开玩笑说:「咱们烈要变医生了,大家以後有哪里坏掉记得来排队,啊不过她今天还没拿医师执照,先别叫她动手哈!」

    孩子们都笑了,烈也难得露出一点弧度,虽然那伤疤总让人难以分辨她的表情。

    只有谢知霏的丈夫,上一次出游就有看见不清楚的伤痕,但是现在第一次见到她这麽清楚的面貌时,忍不住微微倒cH0U一口气。那不是故意,是本能。他平常只远远看见戴口罩的烈,从没想过一个nV孩的脸上,会有这样的伤口。

    「抱歉,我不是…」他结巴了一下。

    烈却只是淡淡说:「没关系,很多人第一眼都这样。」

    谢知霏皱了眉,但烈已经走开去洗碗了。

    那夜晚,谢知霏独自走到yAn台,望着天sE发黑的远方。她丈夫跟在她後面,愧疚地说:「我真的不是有恶意……」

    「我知道。」她没有看他,只轻声道,「但你也知道,那是让她成为现在在这里的原因。」

    男人沉默了。

    他们知道,烈的母亲在丈夫离家後,情绪失控,沉迷酒JiNg。那年烈才十二岁,一天深夜母亲醉酒,发起酒疯,手里握着的水果刀在混乱中划过了烈的脸——留下了一辈子的记号。

    「她没有哭。」谢知霏说,「是邻居听到东西摔破报警的。警察进门时,她抱着脸坐在墙角,一句话都没说。」

    男人低下头:「她现在长大了,却还是什麽都不说。」

    「她说了。」谢知霏转身看着他,「她说要当医生。那就是她的回应。」

    晚间,孩子们围在客厅看电视,小白、小乐和阿火并排坐着,却都没在看萤幕。

    「烈姊搬出去之後就会变得好无聊喔……」小白趴在沙发扶手上。

    「没人跟我玩围棋了……」阿火闷闷说。

    「也没人陪我一起在书柜挑书……」小乐低声附和。

    三人叹了一口气,像同步排练过的。

    这时候林利出现,拿着扫把。「你们三个,电视关掉。房间整理好了吗?明天有社工要来巡。」

    「唉唷~nV魔头来了啦……」小白小声嘟囔。

    「我听到了。」林利语气不重,却冷得让人发毛,「想再写一篇反省文吗?」

    三人立刻乖乖站起来。「不用了谢谢!」

    林利转身走回办公室,脚步没半点声音。

    等她消失在走廊那头,小白忍不住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是军校教官耶。」

    「又是nV魔头、又是忍者,快出漫画了。」阿火附和。

    这时达叔端着刚煮好的红豆汤出来:「你们几个,小声一点,林利听力可不是普通人。」

    「达叔~你不觉得她好凶吗?我们都快变成军队了啦~」

    达叔笑了笑,递给每人一碗汤:「她凶,是因为她怕你们学不会怎麽好好活下去。」

    「……什麽意思?」小乐问。

    达叔望着窗外那些掉了叶子的桂花树,语气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因为她知道,你们不能一直住在这里。烈也是。总有一天,你们得一个个走出去。不会有人一直保护你们。」

    小白T1aN了一口汤,低声说:「可是这样我一想到,就觉得难过。」

    达叔m0m0她的头发。「难过没关系,但你们要准备好。等到你们真的离开的那天,林利才会笑。」

    「她会笑喔?」阿火惊讶地问。

    「我没怎麽看过啦,不过我猜应该会。她一直都想让你们自己走出去,而不是永远靠这个地方活着。」

    客厅沉默了一下。

    电视声被盖住了,只有汤匙碰撞瓷碗的清脆声音。

    夜里,育幼院里大多数的房间都熄了灯。只有办公室的窗还亮着,里头传来键盘规律的敲击声。

    林利坐在电脑前,面前打开的是烈的离院申请报告。所有的资料都已经齐备:大学入学许可、宿舍安排确认信、身心评估结果、还有烈亲笔签下的「生活自愿书」。

    那张纸上,烈的笔迹一如她的人──乾净、坚定、无多余装饰。

    林利盯着那纸张许久,直到萤幕自动变暗,她才回过神。

    她伸手拿起旁边的茶杯,发现茶早已凉透。她没皱眉,也没重新泡,只是静静喝下一口苦涩。

    窗外蝉声已稀,只有偶尔几声狗吠,提醒着这座育幼院依旧孤独地坐落在城市边缘。

    烈从来都不是让人担心的孩子。

    她、聪明、寡言,从小就知道什麽话该说、什麽责任该扛。有时林利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太懂事了,懂事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抚慰的空间。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烈时──那年烈即将十三岁,被社工送来时嘴角仍缠着纱布。其他孩子惊讶地看着那张总是用口罩遮着的脸,却没人敢多问什麽。

    而烈也从未主动解释过。

    林利没问。她只是将伤口记录在表格的「外观描述」栏里,轻描淡写地写上一行字:「口部有陈旧X伤疤,疑似家庭暴力所致。」

    那年起,她便默默观察着这个孩子,看她一天天长大,看她从恐惧到坚定,从封闭到尝试与他人交流──不多,但足够。

    她b任何人都清楚,烈不会回头看。

    林利合上资料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办公室空无一人,墙上的时钟发出均匀的滴答声。

    这些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她不曾对谁说过「妈妈在这里」这种话。可她一笔一划为他们填写报告,一次次为他们安排医疗与学业辅导,看着他们哭、吵、受伤、修复——那不是母亲的角sE,但早已超越了所谓工作,早已超过了她原本为了赎罪的那份情感,但她一直压抑着自己,认为自己早已丧失了幸福的资格。

    然後她站起来,走向书架,从一个上锁cH0U屉里拿出一个深蓝sE信封。

    那是一封她早就准备好的信──每一个从育幼院「正式毕业」的孩子都会收到一封亲手写的信。不是公文,不是通知,而是一封真正的信,来自林利。

    她坐回桌前,取出笔,笔头轻微地颤了几下,但很快就稳住。

    她写下:

    「亲Ai的烈,

    不管过去有多难,你走到了今天,并选择了去修补他人的伤。

    我尊敬你的勇气,也愿你未来的每一次执刀,不再与恐惧有关。

    如果你愿意记得,这里曾是你的家。若哪天累了,累了就回来。」

    ——林利

    她将信封封好,放进那本资料夹最内页。

    她没有流泪。林利从不流泪。即使在送走第一个孩子的那天,也没有。

    她只是站起来,将窗帘拉上,让黑夜不再侵入这间灯光微h的办公室。

    然後,她关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