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晨心的车停在青埔高铁站出口，隔着车窗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刻摇下窗，笑着喊了一声：「大佩～～」
那人一听见，立刻挥着手跑了过来，嘴里还回着：「晨心～～～」
她拉开後座，把行李袋塞了进去，再转身坐上副驾驶座。一坐定，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给了晨心一个紧紧的拥抱。
「好久不见啦～～」她兴奋地说。
「真的欸，多久没看到你本人了！」晨心也笑着回抱。
佩华是晨心巷子口的邻居，从国小就认识，虽然不是每天黏在一起的那种朋友，却是那种「无论隔多久，再见面都还是一样熟悉」的人。出社会後两人各自结婚、生子，反倒因为聊老公、聊小孩，联系得更频繁了起来。
佩华嫁到嘉义，生了三个孩子，平常忙得像打仗一样。去年听说晨心离婚，立刻心疼地说什麽也要来抱抱她，临时订了高铁票北上，一来就聊了一整晚，从婚姻、职场一路聊到高中暗恋，两人边吃边哭边笑，把这些年积累的情绪一次讲个够。
今年一进暑假，佩华说什麽也要再来：「把小孩丢给他爸，老娘要休假一个周末！」她在讯息里打着笑脸，语气却认真得很。
晨心看着她脸上晒出来的小雀斑、手上还没擦乾的酒JiNg味，心里暖了一下。
这世界很大，能一直愿意来找你的人，真的不多。
她们先在青埔附近吃了点东西，本来晨心计划晚上要带佩华去桃园最近很厉害的网美店打卡，但佩华一听就皱起了眉：「你是有多久没跟人聊天啦？我们这种老nV人去那边不会被笑吗？还是回你家煮饭、喝点小酒，才能聊得够本啦。」
於是吃完午餐後，她们便上置地广场的家乐福采买，推着购物车一边讨论要买哪个牌子的气泡酒，一边笑成一团，像回到十五岁那年。
晚餐煮得简单却温暖，小火锅里炖着时蔬与牛r0U片，香气慢慢溢开，两杯刚倒好的气泡酒泛着细致的泡沫，映着桌灯，亮晶晶的。两个nV人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窗外早已暗了下来，城市的灯光点点微亮。
「乾杯！」
「为我们难得的小周末，乾杯！」
碰杯声清脆，气泡升起的声音细微却雀跃。佩华率先倒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那三只在家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这样躺啊。」
晨心靠在她旁边，笑了一下：「我家只有一个，有时候还是没办法这样躺。」
佩华转头看她，语气柔了下来：「欸，说真的……你一个人要带小孩，真的不简单。过得还好吗？」
晨心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习惯了啦。家里是安静了不少，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明明身边有人，却还是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过日子，那种寂寞感。」
佩华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拍她的手臂，像是用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姐妹支持。
静了一会儿，佩华忽然笑出声：「欸你知道吗？阿胖又生一个了！」
晨心瞪大眼睛：「真的假的？他不是已经三个了吗？」
「对啊！我终於遇到一个b我还会生的了。我那天滑到他脸书，马上私讯恭喜他，他竟然传了一个哭脸给我，说他一定要去结紮！」她边说边笑，两人一阵大笑，笑到肩膀都在抖。
笑声才慢慢落下，佩华转了个话题：「也不知道那个叶景琛现在过得怎麽样，去了大陆後整个人就消失了，连FB都没再动，活像隐形人一样。」
晨心低头剥着玉米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明天要买哪种洗衣JiNg：「哦，他最近回台湾了。」
佩华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什麽？他回来了？你怎麽知道？」
晨心语气自然地说：「我们住同一个社区啊，之前我搬家还是他帮我搬的。」
「哇靠……你们还有联络喔？」佩华一脸震惊，又补了一句：「所以他就住你家附近？」
说完忍不住伸手去拿晨心的手机：「来啦来啦！快打给他，我要吓Si他！」
晨心还来不及阻止，佩华已经俐落地按亮她的手机萤幕，手指飞快地滑进通讯录。
「欸欸欸，你冷静一点，他现在应该不在家啦……」晨心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抢，「你才喝几口就开始闹了。」
「我就想看看他还记不记得我啊！」佩华眼睛闪闪发亮，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像国中时抢零食一样，躲开晨心的手，整个人笑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晨心也笑了，无奈地放下手，看着她这副模样，脑海里浮出许多片段——
国中时佩华跟景琛也很好，两人总是吵吵闹闹，後来她跟景琛曾有一段时间没讲话，也都是靠佩华当传话的桥梁，才能绕过那层尴尬。
她忽然觉得，也许……景琛听到佩华的声音，应该会开心的吧。
於是点点头，示意佩华继续。
佩华像得到许可的小孩，满足地翻到了通讯录，瞄了一眼萤幕，确认名字无误，转头朝晨心眨了眨眼。
「好，我按罗。」
手指落下那瞬间，屋内一瞬静了下来，连锅里翻滚的汤泡声都彷佛慢了几拍。
萤幕亮着，响铃声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条细细的紧张线——
电话响了五声，正当佩华以为没人接，准备要挂的时候，那端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一贯的慵懒带笑——
「怎麽，沈晨心周六晚上想我了？」
佩华忍住笑意，摀住嘴偷偷看了晨心一眼。晨心气笑，没吭声。
佩华立刻接话：「对，我想你了，你想我吗？宝贝～」
电话那头像是顿了一下「……等等，这声音不对。」
然後，熟悉的笑声重新响起，下一句，是满满惊喜的拉长尾音——
「大佩～～～～～」
那声音一出来，晨心心里忽然一动。
时间像是被某种力道拉回了从前。她忽然想起，国中的那段回忆——那时候，他们几个人，一起笑、一起闹，那些年少不曾说破的心事，和说出口後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的话。
国三重新分班，这次她、景琛和佩华还有景程都同班。反而让她与景琛的距离更近了。上课传纸条、下课一起聊天，连午休都会凑在一起玩猜歌游戏。班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们一定是在交往，但两人总是笑着否认，只说是「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导师拿着一个小纸袋，走进教室叫他们两个到办公室。两人站起来、互看了一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到了导师室，老师先是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交往？」
晨心还没Ga0清楚状况，景琛却已经微微往前一步，像是下意识挡在她前面，语气不疾不徐：「报告老师，没有。」
她也跟着说：「报告老师，没有。」
老师的表情明显不相信，乾脆地将手中的小纸袋倒在桌上。
里头掉出一叠密密麻麻的小纸条，一张张摺成方块，纸面熟悉的笔迹，有她的，也有景琛的。
「叶景琛，这些是你妈妈在家里发现的，全都是你跟沈晨心传的纸条。你说，这种内容，不是在交往，是什麽？」
晨心怔怔地看着那些纸条，脑中一片空白。那都是一些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她写完就会撕碎丢掉的，从来没想过，原来他一直收着。
从来没有说过，他竟然，一直收着。
她心头震了一下，还来不及细想，就瞥见景琛低垂着眼，看着桌上的纸条，脸上不再是平时的嬉闹笑容，而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压抑与冷静。
那一瞬间，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绪那麽明显──不是对别人，是对这件事，对自己的妈妈，对他们之间不该被翻出来的东西。
如果是她，她也会生气吧。那些是他的私密，是他愿意默默保存的东西，却就这麽被摊在光天化日下。
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些。她一向喜欢景琛──功课好，笑脸迎人，T育也不错──但她大概也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於是语调放软了。
「我不是不准你们谈恋Ai。只是现在这个时候，正重要，等考上了，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迟。」
晨心没有回应，只觉得脑子里一阵乱。那些纸条，他为什麽一直留着？他会不会因此很难过？还会不会跟她说话？
她突然有些害怕，怕他从此把那道暧昧不明的界线划清，不再对她笑，不再靠近。
怕连「很好很好的朋友」这个位置，她都留不住了。
後来他们回到教室，班上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坐在她前面的景程转过头，小声问：「欸，发生什麽事了？」
晨心摇了摇头，低声回：「没什麽。」
总不能说——你妈妈翻了你哥哥的东西，发现我们的纸条，还拿去给老师吧？
她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光线打得透亮的玻璃瓶，里面什麽都藏不住。
整堂课，景琛一句话都没说。坐在窗边的他，侧脸紧绷，眼神锐利得像不小心靠近就会被割伤的玻璃边缘。
下课钟一响，佩华便火速拉她出教室，一路拉到nV厕旁的空间才停下。
「说，怎麽回事？」佩华的声音压低，但急切得藏不住，「叶景琛整堂课脸都超臭的，他不是被老师骂而已吧？」
晨心看着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知道不讲是瞒不过的，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大概。
听完後佩华当场爆了句粗话：「哇靠，他妈也太夸张了吧！翻自己儿子的东西还拿去给老师看？她是想b疯他吗？」
她还气不过，追问：「那她到底是怎麽发现的啊？」
晨心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收衣服的时候翻到的吧。」
佩华咬牙，然後叹口气，「其实我之前有问过叶景琛，你们到底什麽关系。」
晨心愣了一下，「他怎麽说？」
「他说，现在是联考前的关键时期，考生没有资格谈恋Ai。」佩华模仿他的语气，语调故意学得一板一眼，「然後还很正经地看着我说，这种事等考完再说也不迟。」
晨心听着，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当时其实也这麽想。只是现在，这一切被这麽粗暴地揭开，像是什麽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拦腰斩断了。
那些纸条，那张老师桌上散落一地的纸条，一张张，其实她都记得。
有些是抱怨功课的，有些是关於班上的人八卦，有些是——她写了再撕掉，却没想到他会收着的话。
那时的她不敢问他为什麽收，现在想起来，也不想问了。
记忆停在那个午後，她和他站在导师室门口，谁也没说话，沉默中，是一种刚刚才发现的在意，也是一种被现实切断的靠近。
客厅里，佩华还拿着手机在跟他闹，晨心回过神来，看见她笑得开怀，像什麽都没变，也像过了好多年。
她低头把气泡酒又补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来，心里的某个角落，也微微发热。
她知道，过去不会再来了，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似乎——还留着一点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