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近前的一座丘,是母怀般的广袤圈谷。
水气聚拢,将成的雾伴风而至,冷意如拼布把露在外的肌肤都坐拥去了。不适应这骤转的天气,常楝打了个大喷嚏,听郭岭问,有没有带帽子?头的保暖最是重要,过海拔两千了,若受风寒容易恶化。
「只有一顶渔夫帽。」
「拿出来我看看。」
常楝开背包,没拿出来,郭岭已经看见,就把她的手压回去:「派不上用场。」他一笑,从自己背包的外网袋取出一顶黑sE的羊毛帽,让她试戴。
稍松,但不至於滑动。
他们继续前进。
经缓下坡,常楝找出手机,有一封郭既野的来讯。问两人在哪,怎麽联络不上郭岭,还说他们都等在尤蓬湖,没先上木屋。常楝把消息转知郭岭,他皱了皱眉,说了句看来今晚会不得安宁。
就这样?
她笑在心里,又说:「快十二点了。」她是为了看时间才拿手机。
手机收上,小跑两步去看郭岭的神sE。
「过了这里,下到圈谷再走一段就到了。」状态不好,他清楚,藉话引开了她目光。常楝没那麽傻,所以当她目光回来,他无事般地停下,偏过身,毫无预兆地压入她怔愣的眸底,吻如惊鸿过水。
??
上一秒还在想,真如他所说,薄雾里有朦胧形T在发光,视角关系,湖不似湖,小得更像是池??亲了後,来不及沉浸,已经又被他牵着走,这一走就没再停过,也没话。抵达了发现,尤蓬湖并不成圆,而是丰满的条状,蜿蜒到圆鼓鼓的山T旁,壁面陡峭,每间隔一段,就挺立几群瘦削的针叶树,原来,当时远观的整片树林,其实是它们玩起了视错觉。
郭岭已濒临极限,看她赏得入迷,悄然松了手,偏偏刚转身就被她叫下。他意图抹盖不适,忘了修饰心迹,激出常楝鲁莽一面,扯他胳膊、拉他衣摆,他劝不下,也不愿动真格甩开她。
仅是几秒,常楝红了眼,伫立着瞪他。
若非听见来自阿蔺的呼喊,她可能就破口大骂了。
「抱歉,常楝。」他简短道,「你让我自己待一会。」
小孩提着灿笑跑来,视线低,瞥见常楝的脚伤,心下惊恐,扑跌在三尺外。
郭岭上前扶,一句关心轻如鸿毛,藉机离开。
因为那句话,常楝没有追上去。
「怎麽受伤了?」阿蔺m0着纱布。
「在溪里滑了一跤。」她微微笑,「郭哥处理得很好,我没事。」
阿蔺看常楝没有表现出任何难受,便点点头,他思考一会,忽然啊了声,合掌笑起来,差点忘记要和常楝分享阿嬷钓到了大尾的鱼,只有尤蓬湖才产的鱼种。「老板在帮我们煲汤,晚点回去就能喝了,我们先去那边!」他b远处的浮桥,突然哈啾了声,搓搓鼻子,「二爷在那里看书。」
原来是这样。雾把形象弄晕了,方才阿蔺去指时,常楝根本看不出什麽。
湖泊前,二爷耳捉草皮发出的挤水音、隐约模糊的笑语,脱下眼镜去找。无奈他在的地方雾气更重,即使他确信有人,一时间也难以辨认。
常楝拉着阿蔺两手,左脚先挪,再来右脚,阿蔺踩在她脚背上咯咯地笑,卷发在窄小的背後摇曳,翩翩摇入二爷眼底。老人家几不可察地提了唇角,回到书本中,视线最後停留的一句:河流在Y暗的暴风雪中隐藏了它的深度。詹斯膝盖以下全Sh透了,好在马够高大??
在描述一位暴风雪天送信的邮差,是如何因为浸了水,和马冻在一块。
带这本书上山,不过刚好想到对老友古兄开过的玩笑,说要找一本把邮差写得特别惨的书来读,因为他实在做得太轻松了,旁观起来很无趣。
是啦,苦的是负责毛山的那几年,得追着牧民上山下地的,转到绒子寨後就轻松了!这是古大哥当时的回应。总是眯着似狐的狭眸,摇着黑刺李酒,上班时间,期待的都是下班後找谁喝一杯的事。
想起老友醺然的模样,二爷笑无声。他合上书,雾里当然也有光在窜,正好行经书本,照亮了书名:冰岛往事2,捞星星。
他把书搁到腿旁,望向另一边。
阿蔺从常楝脚上下来,蹭起草皮,土壤卡进趾甲,断了的小草黏上脚底,蹭完,去弄常楝,转眼她脚背就脏了。
常楝r0u他脑袋。小孩的笑声里,二爷问:「你脚怎麽了?」是在看那白花花的纱布。
「过溪的时候被石头刮到。」她说,「处理过了,别担心。」
「小郭呢?」
「先进去了。」常楝一顿,踟蹰是否该说,最後决定透露少许,让二爷自行推演,「他累了,先去休息。」
二爷点着镜腿,沈Y一阵,忽然对阿蔺说:「你先进去,我和小常有话要说。」
阿蔺收了笑,抬头看常楝,感觉後背被拍了拍,知道是让他照做。也就拉好掉了半边的毯子,带着三分不甘愿,小碎步跑开。
常楝坐到二爷身侧,坐下时,瞥见不完整的书名,捞星星。心想二爷真有童趣。
「爷,你想说什麽?」
二爷微偏身,眼镜仍拿在手里,他很少有这种会透露心思的动作。「是要和你说小郭的事。他一直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因为这样,亲近的人不多,这点可能遗传了他爸吧。」二爷声低,说明用意深,话也是头一回讲这麽长,「你跟我说说,你对他怎麽想的,还有他是怎麽待你的,不然我不放心。」
常楝低眼,这番话犹如针注,刺而又重地提醒了她——
什麽应该被摆在首位?
她看着二爷糙老的指节,节上皱摺如年轮,轻声说:「我喜欢他很久了,他也——」
「常芹和我提过,但那时候你才小六,小郭那时好像是高中生,已经在做木工了,经常摆摊,蛮受欢迎的,所以喜欢他的nV孩也不少,但我看常芹是不知道和我说什麽才讲这个,没有当真。」话到这,二爷望向她,是还没说完却突然不说了。
常楝理着思绪,断然排除太久远的琐事,包括常芹,这对她为何会出现在绒子寨应该不重要,那麽还剩下谁?郭岭,又只剩下郭岭了。可她已经得知,郭岭同样不属於这地、这个世界,除非他撒谎。
然而是他亲口告诉,不会的,至少有出口的都不是假话。
常楝朝木屋看,二爷不知怎麽理解她的目光,让她想进去就进去,没聊完的,这两天应该还有时间。
她摇摇头,问:「爷爷,你觉得我和他有什麽改变吗?下山後的郭岭,还有暑假开始後的我。」
她鼓足了胆量,把忧虑攥在手心,如此才有办法平静自若地讲完这一句。
二爷端量起常楝的神情,紧张、带愁思。他想说,的确有变,且变了不少。小郭的原则展露在细节,少数外显的,有他对那艘独木舟的Ai,下了山总要刷一遍新漆,说他古道心肠,或许吧,但就几年来对他的认识,他不曾热情到经常陪哪个老人回家。
後来他发现,这小伙子好像是想看什麽,而会在他那老舖子待超过一下午的,除了周边邻居,只有常楝。
天晓得他在山上参透了什麽,竟关注起自家孙nV。
孙nV也变了,恰好在这时机点上。他拿了两年的粽子给常楝,今年,第一次收到回礼,味道居然还不错。
是约定好的?还是出了什麽事?每每二爷想深思,又觉得果真是老了,跟不上变化,不仅人会变,世界也是,这几年他都不太用手机了,哑巴零件和油W更适合他,修上一早上的车,歇会,下午继续??
二爷把镜腿折上,头微垂。猜想他要开口了,常楝心怦怦直跳,拧住虎口内侧。
「多着呢。」他用镜框点常楝的手背,挑着眼皮瞧她,「你不必紧张,我不会过问太多你们的事。从前我b着你母亲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所以和她关系变得很不好,你父亲是城外来的,样子不错,家里有点钱,我以为那就是一个好的家庭的基础。」
种种渊源,常楝头一次听闻。
她感觉习惯了这种循环,别人吐着她故事,她想像、接受,却像学生在课业上求进,一则则故事入耳了,还得花时间温习。
「你母亲并不喜欢他,当时我却只看到你父亲如何待她的,觉得不留下,很可惜。」二爷为这桩往事收束。
叙述里的遗憾自有其份量,常楝不会清楚,二爷一托就是好几十年;虽不清楚,但里面的情感不会因此断在一处而失落。
终究有人会放在心里,等待来日想起。
「我发誓不会再错了。只是小常,我需要你保证,你们是真的互相喜欢,不要因为年轻而轻怠任何一段感情,遗憾啊,只有当你在乎的人也包含在其中时,你才会明白它的重,但不是每个人都提得起,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话至此,已入尾声。二爷看向常楝,悬在她眼尾的泪光使他一愣。
他看着她垂了头。改了话,只道:「我说太多了,今天就到这吧。」
二爷把手覆上常楝的後脑勺。如同那晚老朽的书柜旁,她哭,老人家不发一语地陪伴。两次,对於她落泪的原因,从未想过探究。
恍然间思忆,他竟觉好,平凡里滋长出真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