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在山毛榉下你举目》 > 章五|帘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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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退了。一楼的角间房里,郭既野对着草场发呆,把玩在手的橡果掉落在地。几秒後,他侧身捡起。

    床上躺着的人迟迟未见清醒。

    从他们在公用区域错身,郭岭恍惚腿软,倒向他及时递去的肩头,就一路躺到了现在。

    常楝要进来看,他甚至正sE阻止。好像吓到了小nV孩,事後他自省。

    「所以睡饱了就醒来,我好跟她道个歉。」郭既野从摇椅起身,到床边看了他一会,手指碰他脸颊,好在没有发烧的迹象。

    不过看他样子,似乎在做恶梦。四个多小时的恶梦,光想就让人不舒服。

    郭既野叹了口气,转望窗外,眉头瞬间揪起。

    阿蔺双手叉腰立在那,对眼了,立刻朝旁边招手,常楝就从那里冒出来。

    唉。

    郭既野上前,想看清小孩动不停的嘴究竟在说什麽,兜来绕去就是想进来,常楝倒好,张着一双明眸,蹲在旁装乖。郭既野给了个嘲讽的笑,挥手赶人,接着把窗帘拉上。

    ——郭岭微偏着头,目光垂败在摇晃的帘叶。

    愣半刻,郭既野的x间挤出一气,大概是高悬的挂虑有了出口,挑眉道:「还真是心有灵犀,她人来,你就醒了。」他过去,郭岭的眼神涣散,嘴没合上,猜想他的大半意识可能还陷在恶梦里。会这麽推断,都是因为启程前不像是真的想告诉他,而是随口一提的那句:我最近老是做梦,睡不好。

    哦?郭既野不认为他会说下去,回得随便。

    那时,郭岭看都没看他,半晌後笑了,笑中有失望。

    没见过他那种表情。

    想再说一句,说前眨了个眼,郭岭已恢复如常,连看过去的视线都懒洋洋的。

    累Si了。才几岁而已,就把调节情绪的能力练就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想,眼前说亲不亲、但终究是自己血脉的大男孩,在他有意疏离的那些年里,到底都经历了什麽。

    不才二十出头吗?竟学起过半百之人酒後曝真情时的苦情丑态。

    「喂,别继续做梦了。」

    望着他Si人样的眼,郭既野犹豫该不该动手。

    「喂。」

    音量大了点,也加重。

    郭岭依然没反应,他梦里游荡,眼睛忘了阖上。

    行,成全你。

    郭既野抬起手——

    碰!

    房门被大力捶响。

    「郭爸,我刚刚看见他醒来了,这下可以放我进去了吧!」声音挤过门缝,依旧清晰,可知用了不少力。

    郭既野看了看门,再看回高举的手,没再踟蹰,揪起郭岭的衣领,很重地打下去。

    啪。

    好像没什麽用。在他眼里,郭岭还是那副半Si不活的神态,双眼无光。

    「你到底在做什麽梦?我真Ga0不懂你,嘛,我的问题,我给了你太烂的回应,但你先给我醒过来。」

    郭既野绷着嘴角,下手前觉得应该平衡一下,换右手拎他,又一次,甚至更重了。

    啪!

    几秒之长,手形红泽在郭岭的左颊浮现。

    等着、等着,郭既野不曾有过如此耐心,令他失望的是,郭岭眼中的光依旧没回来。

    郭既野把人放回床上,踏着重步去开门,只准常楝过去。在阿蔺变了表情的当口,先发制人:「别问为什麽,小朋友,你要会看大人的脸sE。」好歹是山里闯过的,此刻他眸光利得割人。

    阿蔺攥着衣摆,回瞪郭既野,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关注。个子太小,又由於常楝背对门口,挡着郭岭的脸,他什麽也看不到。

    却突然一瞬间,猛烈的晕眩感侵入他脑中。

    阿蔺抱头叫出来,像小狗被踩尾巴,叫声太脆弱,牵动人的良知。郭既野迟疑片刻,觉得小孩在演戏,但也只是片刻就蹲下去,彷佛被本能捏鼻走,叫他为一个无助的个T做点什麽。阿蔺扭着身T,抓头发,呜呜碎语,好胀、不喜欢、脑袋要爆炸了。哀哭着,发断了一手。

    「他怎麽了?」常楝跑过来,眼底震惊是叠加的,因为郭岭的状况也不好。

    「你去顾我儿子,我带小朋友走。」扔了话,把阿蔺抱到x前,直朝外面去。

    常楝在门前发慌一阵,r0u着x口回到床边,郭岭还是她跑开时的样子,眼皮掀了三分之一,偶尔转白,她彷佛被cH0U了力,登时跪下去,痛在双膝炸裂,她隐忍号声,在棉被底下找他的手,紧紧握住。

    眼泪簌簌地掉,她哭在齿间。

    回溯来毛山的契机,那晚,就不该顺应对话而扯谎,她对乘舟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便终究得来毛山一趟,也是因频频拜访她意识的山毛榉。

    如果郭岭因此出了事,唯一能凭眼神倾吐的对象没有了,她——

    不敢想。她总是不敢深想,这是属於她的心墙,是渴望绝处逢生,却始终不得应。

    或许从那天起,在他肩上哭过,她就不再是单打独斗;一旦心生依赖,会因同心协力而坚强,也会因单方退场而变得软弱。

    唇破了,漫出一座红泊。哭声流泻。

    她反覆m0郭岭手上的茧,苦苦感受那温度,双唇缩颤,轮到一根根指头,全身打起寒噤。床单Sh了一小块,她把郭岭的手抱在脸旁,愣视他半张的眼。

    好空洞,他真的还在吗?

    一这麽想,常楝就受不了,边哭边叫出来,Si盯着他的瞳仁。

    後来,真的让她盼到。

    郭岭眼动,她却没来得及喜悦就再次定格,同时腋下来了力,常楝整个人被带起,是二爷被她哭的方式吓到了,多少年没再跑过,也当即从门边冲过来。

    「不要!你放开!」常楝大喊,没去看来人,蛮力扭身,箝制她的手劲也跟着变大。她气得回头吼,放开!手肘忿而带去,直撞二爷的脸骨。

    二爷嘶了声,踉跄数步,油灯被他撞落在地,他压着梳妆桌站稳了,余震冲击感官,又痛又麻,说不上话。

    「爷??」常楝顿然失神,瞥见软椅,要去拿时因心慌重重崴了一脚。

    太痛。她清醒两分。

    蹲在二爷跟前,她按着他膝盖,仍是频频回头,直到二爷能说话了,开口就是让她先过去。

    「对不起。」

    「待会再说。」二爷推她。

    常楝回到床边,又逢郭岭的眼皮掀动,她真的受不了此情此景,扑着去捧他的脸,屡屡唤,郭岭、郭岭,你醒过来啊郭岭??

    求你了,真的。

    你醒来好不好。

    常楝埋入他颈旁,狠咬他的耳垂,哭求的音把唇齿都弄糊了:醒来。

    醒来。醒来。

    然後不晓得能说什麽,只能哭,哭久了,指腹用力游走在他脸上,她去听他的心跳,唯独这里是真实的,他还在,只是不知道去了哪,抛置了太累赘的躯T。

    常楝忽然抬起头。

    他回去了吗?

    她还cH0U泣,却蓦地不再掉泪。

    如果他回去了,那她怎麽办?

    常楝转向二爷,茫然且惊愕,二爷望着,竟也感受到她的恐惧,缓步过去,看看床上人,再看看她。

    生机逐渐从那双眼里消失。他俩失光的眼神如此相像。

    二爷轻轻抱住常楝,就怕连这样都会使她四碎。常楝的视线越过二爷的肩膀,郭岭那一脸苍疲立时盈满她双眸,将她扯入一片寂静的深泊。在那里,她抓住二爷的薄毛衣,m0到他嶙峋脊骨,一节节的,因为她而弯下。

    之後,不再有言语流动。彷佛本就无音能走入这一室空洞。

    这也是郭既野回来後所见、所听见的让人心窒的杳乏,还有那一直没能醒来的儿子,他重新闭上了眼。

    门口的男人走向窗边,拉开帘子。天暗了,山上的天若暗了,就是全然的黑,所以一有光,会是绝对的醒目。

    好b天上繁星,然而他无心凝赏。

    他m0索着摇椅扶手,还没完全坐下,蓦然匮力,椅背晃撞上後方的衣橱,他也震得恍惚。床边两人投过来一眼,郭既野已然堕入自己的意绪。

    继续想,那从离开楼上的房後就在想的事。

    小朋友哀嚎时衔在嘴上不放的,好痛,好烦,好多画面在闪,某个人的声音持续来回,很像是郭岭。

    他在跟你说话?说了什麽?

    阿蔺捂起耳朵,在床上打滚。

    郭既野y是拉开,把他压在枕头上,继续问。

    阿蔺大哭,踢了又踹,郭既野没办法把对待郭岭的方式用在他身上,就掐住他的脸,要他好好说话,他知道他做得到。

    小孩又哭了好一阵,也许脑袋没那麽痛了,力也耗尽,慢慢安静下来,能够和郭既野对视。只是意识也不清不明,让郭既野想起儿子的眼神,心脏瞬间窜过冷意。

    「小朋友,你在这里很安全,跟我说点什麽吧。」郭既野把他拉起来,让他靠着床头坐,被子提到大腿上,又去拿了杯水给他。

    阿蔺端着不喝,但还记得郭既野的要求。

    很久,他才把话说出来。说完了,盯着郭既野,盯到他几乎就要信了。

    「郭岭哥,好像是我哥哥,亲哥哥。」

    「五月他上山前,有给我一本笔记本,要我寄给楝楝姐,还跟我说,要我不要怀疑,无论发生什麽事。」

    阿蔺把水杯还给郭既野,男人接过,水面剧烈晃荡,是他手抖得不受控。阿蔺没在意,续道:「暑假的时候,七瑶原野没有出现过彩虹,可是楝楝姐??我还说是我们一起看到的,可是我们没有,明明就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麽?」郭既野打断他。

    阿蔺不悦地皱起眉,眼尾悬光是未乾的泪:「我第一句就说了啊!」

    郭既野的表情些微扭曲,最终融成一个很复杂的笑:「小朋友,我会不知道我生了几个儿子吗?我告诉你,就他一个。」

    话到末了成低吼。

    阿蔺只是静静地注视他。他会说,是因为郭既野问了,不是为了说服,他一点不在乎郭既野给他什麽回应。

    如何能承受得住那样的无声拷问?来自一双那麽清澈了然的眸。

    「好,那你为什麽会信?」郭既野几乎用罄他克制声音里颤抖的力量,「你也有家人,有上学,都几岁了,你能够分辨一句话的真假,怎麽会无故相信只存在脑袋里的画面和声音?我看你是疯了!」

    阿蔺咬着唇,瞳中泛出怒意,好像在控告他的不信任,分明是他b问的,却又不停否定。

    「讲了你也不相信,我不想告诉你!」

    「出去!」

    随後又哭起来,被子蒙头,缩成一团。喊着,出去,出去,你滚出去!最讨厌你这种大人!

    郭既野松开手,枕头一角被他捏得变形,霎时无法复原。

    走出房,郭既野才感到後悔。或许他应该追问下去,给自己一个相信的机会,可是他清楚自己没有勇气,那等不合常理、荒诞无稽、从小孩口中道出的事,他不能也没有办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