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的人都错过了饭点。
旁人看来,郭既野尚有心情泡茶,加的是木屋老板采集的花旗松针叶,指腹搓r0u,糖渍般的橘子清香可以留上半日。他在郭岭床边喝完了一壶,用了近两小时,再去沏,柴火热度稍嫌不足,得添点柴。出到饭厅看,大部分切好的柴种都是供外面的暖炉用,只是烧一壶泡茶的水,热能太高,浪费了。
「郭爸。」
郭既野回头,常楝在近窗的位置,完全被月光照明。
「很晚了,你睡不着?」
「嗯??刚刚看你好像在烧水,想说这个可以用,」常楝打开并着的手。
郭既野走近瞧,回忆在外头晃悠时的所见,确定是剥得不太好看的桦树皮。
「睡不着所以去外面剥树皮?」郭既野笑,他的笑总是带两分讥讽,「都给我吧。」
「需要这麽多吗?」常楝跟过去。
郭既野矮身入厨房,挑开炉门,将树皮一把扔进,再用脚边的粗枝弄散,藉炉框清理枝末染上的火星子。
他蹲着,看火烧。喝那第一壶茶时也同如今这样出神。
身後有声,点醒他。忘了常楝还在。
「烧桦树皮还是离远点,或用东西挡着,不然会被溅上黑油。」郭既野把炉门合上,推开壶盖看,将沸的水噜噜冒泡,他心里估算时间,盖子只留了一隙,「今天都没吃吧,我弄一点东西给你?」
常楝眨了下眼,的确,她是饿得肚子痛才下来,却没想到这人也还没睡。
「想吃蛋。」
「几颗?」
「两颗吧,再——」
郭既野偏首,要笑不笑:「你还真敢提,不怕我?」
「怕什麽。」常楝失笑,好歹骨子二十八岁了,算是见过点世面了吧。郭既野是面冷、嘴不留情,心终归是温的。「但你确定厨房的东西我们能用吗?」
「反正都用了,就当可以。」郭既野多看了她一眼,也用了这一眼的时间审度她,「去外面坐,还有,郭岭睡着了,睡得还挺安稳,要进去看就别哭。」
常楝喔了声,单脚跨过厨房及饭厅的高低差,忽而道:「你叫他郭岭?」
「怎了?」
常楝摇头,侧脸对着他:「好像突然就拉开了距离,有点不习惯。」她嗓音透出倦意,有点哑,「我觉得,郭岭他很孤单??如果他醒来,你能不能在啊,醒来啦前面加上一句?」
这一瞬间,郭既野彷佛看见的不是常楝这个人,不是这个高三的nV孩,而是一个更宏大的个T,超越了他亲历的见闻。
他折好隔热布,把壶抬离炉子,换上平底锅。
「啊,儿子,终於醒了?」
常楝缓缓转身。
晦暗的视界里,郭既野的右手垂着,把身形压窄了。他和郭岭一样,有一副劳作塑造的结实躯T,不同於班内少数会讨论哑铃种类的男同学,交换跑步机的设定参数,他们也有耐人寻味的线条,在投篮时候若隐若现。却是少了点什麽,少了一种能耐,只在烈yAn和寒雪交替中生出的坚忍不拔。
「知道了,我尽量记住。」郭既野抬起右手,伸向木架上的蛋篮。
喀。蛋壳砸上锅缘。
哺滋,哺滋滋。在锅里卸去一身腥。
常楝拢好披肩的薄毯,向外去。她停在郭既野的房外,郭岭睡的地方。
推开一丝缝,能见的太少,只有棉被走出他下半身的形态。她踌躇着该不该看,可看了,又有什麽不同呢?於是她垂着眼睫,把耳朵靠在缝上。多亏了山中夜独具的岑寂,她能听见房里细微的动静。
由大至小,时钟里,秒针跳,落地窗外的植栽鞭过来,啪啦、啪啦——衔一记远而大的声响,然而得在近林的地方听,木屋四围空旷、寂杳,那声纵使走得如猫科迅即,过了窗,也近於无有。
除秒针以外又都没有规律,没能计算听了多久。
後有足音靠近。
常楝蹲坐在地,两指镶在门板侧边,郭既野几乎错过,险些压折她的手指。他按着余悸把她拉开,合了门,低眸是她恍惚的模样,他几乎怀疑那番思虑缜密的话是否真的源自她。
他把盘子端到常楝鼻前,两颗煎蛋,搭着毛豆炒马铃薯。「我的厨艺不错,建议全部吃完。」他顶住常楝的拖鞋前端,替她把鞋穿好,「地板凉,我听说nV孩子不能着凉,而且你还年轻。」
常楝手指垫地,预备起身,郭既野单手提起她,诧异於她的T轻,他连举斧头一半的力都没使上。
「嘛,一颗马铃薯可能不够。」
「够了,都几点了。」常楝接过盘子。
「再晚吃饭,早上一样饿得快,确定够吗?」
「你好吵哦。」
郭既野愣了愣,想笑,忘了怎麽笑最适切。
「我儿子没说过你太瘦吗?」
「我吃得不少,是因为阿蔺老是要我陪他玩,那b跑C场十圈还累!」
郭既野蓦地止步。
很突然,常楝都觉察出不寻常。
「我问个问题。」
常楝看着他说出这句。换作清闲一点的时刻,她或许会吐槽:你不是会这样起头的人。太不乾脆了,考虑得——考虑这词就不适用於他。
「你,和阿蔺认识多久了?」
静了片晌,延成几秒之久。
常楝强忍着回避的冲动,在郭既野不放情的b视下,挪用当时阿蔺给的答案:「从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从他??有记忆起。
「那他是独生子吧?」
常楝被问得顿失头绪,反应在眼中。
她应该为这个问题感到紧张吗?
「算了。」郭既野笑着低下了头,自嘲,「不好意思,这是个怪问题,我只要睡不够就会变笨。」
他怎麽就信了小孩子的疯言疯语,竟还向一个不相g的人求证。
可能打击太大了,他在临窗的长椅坐下,示意常楝坐远点。常楝就去长椅的另一头,隔了至少公尺,郭既野觉得她是有意调侃他。
沈默的月光笼上来。
银河明灭,郭既野凝望那些明亮的星子,不会察觉正灭亡的。
因为他凝望时的肃穆神情,後来常楝也去看,叉子数点,暗自许愿:数到三十,不,五十好了,郭岭就会走出那扇门。
最多数到七十。可是她没办法看见那麽多星星,除非重复算。
郭既野脖子酸,r0u起肩颈,抚m0桌面的光滑木纹。良久,他一瞥常楝,大概知道她在g嘛,过去把空盘收走。
第四十一颗,也是一颗不知道被数过几回的星。
常楝收回目光,看得主人多Ai护这间山屋,布有裂痕的窗玻璃上没有半点W渍。
「数完了?」郭既野cHa着口袋在桌边,「数完了去洗碗。」
常楝看他的手,分明就有水光。
「我只是把盘子泡水,自己洗,别再数星星了。」
常楝不怎麽情愿地睨过去,郭既野哼笑,挑着眼评价:「跟小朋友学来的吧?这表情很惹人厌,别学。」
「真的很吵。」常楝跨过长椅,抬头,郭既野结霜的一张神情把她骇停了。
怎麽形容,愤怒?错愕?又似不知所措。
她看得明白,郭既野唇瓣cH0U动,像掐着气焰。什麽样的景象能动摇这个男人?她难以想像。
於是常楝终於转过去,视线逡巡,一无所获,她又去确认一次郭既野凝视的方位,刚才是她找偏了,得再往右边去,邻近湖上浮桥。然後在那里,杵着一个小身影,不知何sE的毯子落到草地上,似乎同样望着他俩。
「是阿蔺吗?他怎麽在那里。」
「你,先待在这。」
「我跟你去。」
郭既野的眼风切下来,以为就此能打消常楝的念头,可是没有,她挡下了,挡得俐落。甚至常楝走去了他前面,握上门把,扭头一针见血地告诉他:「郭爸,你是这里与我们最生疏的人,所以别拦着我,要去我们一起去。」
他怔然,看着门被拉开。
常楝跑过他前方的那扇窗。
转瞬,视线失重下坠,砸中近门翘起的尖锐木板。他哪知,那三字的杀伤力居然这麽大——最生疏。二爷同样会拿这点揶揄他,城里路人对郭岭的认识可能都要b他深,但从孩子的嘴中出来,意义也走样了。
忽然,脑海晃过郭岭的面容。终归是亲骨r0U,疏远再久,还是会轻易感到心痛。
郭既野找回脚底的力量,一步步向门口去。
拉开铁锁,寒风热切地贴面,他停一秒,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