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最後一天,地狱的领主、五十殿的代表打开了会议室大门。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凝视着眼前的场面。
集中了五十殿最出众的菁英,会议室里此刻满地鲜血。靠近门口的长桌尾段躺着昏迷的人类nVX;协理坐在会议桌中段,撑着下巴、签着一小叠公文,彷佛只是在打发时间;现任经理背对着门口、站在桌上,即使侧腹还凹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依然奋力踹向面前昏迷的前经理,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破口大骂。
花了点时间反省自己管理不当後,代表松开门把,决定先处理伤势最重的人。
「一法。」
「该Si的混帐,你知道你害多少人加班吗?去Si!」
「一法。」
「让你耍我!去Si!」
「??一法。」
「烦Si了,哪个不长眼的--」
小奈利怒气冲冲地转过身,一看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便立刻闭上嘴、下了桌。
「代表。」
「辛苦了,你先下班,然後休两天假吧。」
「代表,我已经好了,不需要休--」
「休两天。」
小奈利还想反驳,但直觉告诉他,上司现在心情不佳。
等到青年离开,代表才转向默特,说:「你也辛苦了。请把东西留下,让他们在办公室等我。」
打发掉下属後,代表踩进血滩,任由一尘不染的皮鞋溅上W渍。刚才拥挤的桌子已经一片空荡,只剩下一本黑sE的JiNg装书。
「??抹消对象,「离殿事故」。」
闪光消逝,他才刚收回手,门板就被敲响了。
「代表,处理好了,需要送您过去吗?」
「不用。把这个放回去,时间到再过来。」
默特点头应下。代表看着她迳直走来,眼神直盯着自己,脚步俐落、没有要减缓的迹象,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但并没有退後。在两人几乎要撞上的时候,默特停下脚步,从b代表高上十几公分的视角俯视着对方。
如果杂讯有表情,现在可能是饱受惊吓的表情。
「有、有什麽事--」
代表故作镇定,但对方一抬起手,声音便又停住了。
然而默特的手只是经过他身边,拿起生Si簿,接着人一瞬间就消失了。
代表孤伶伶地站在活像杀人现场的会议室里。
过了几秒,他稍微抬起手,但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只是收起手指,指尖微微陷入掌心。
成为领主後,他第一件学到的事,就是无法不服从的关系,永远会止於服从。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才会让几千年来累积的信任毁於自己手中。没办法,无论过去有着怎样的情谊、未来有怎样的可能X,只要构成威胁,就必须动手消除。凡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麽强大的人。
「嗯,本来就是这样,没办法。本来就知道的,都走到这里了,怎麽??」
低声自言自语後,他松开手,往前踏出一步。然而,就在脚步悬空的同时,「没办法」有一瞬间被忽然涌现的疲乏取代了。
「??怎麽还没有??结束呢。」
姜夕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空白。
她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没有被绑住或铐住,一旁早已苏醒的朝也没有。只是这份物理上的自由此时毫无意义,因为这里什麽都没有。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脚下似乎踩着地面,但往脚底伸出手,却又什麽都捞不到。
此时,虚空中响起了一道年轻的嗓音。
「不必害怕。」
姜夕转过身,心里猛地一紧。
距离不超过五公尺、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黑sE手套的少年。
--从身形和声音判断的话。对方的长相意外地普通,算不上俊美秀气,但也不令人生厌,充其量就是张没有记忆点的大众脸罢了。
然而,姜夕发现每当自己盯着他的脸看,就会忘记他的发sE;一但移开视线去确认,又会忘记所有面部特徵。
这时,一旁的朝出声了。
「??代表。」
「朝,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吧?自从你拒绝出席会议,导致一法被紧急任命开始。」
说着,他伸手往腰部前方轻轻一按、双脚一弯,坐了下来,自然得像这里其实有一组桌椅,只是姜夕看不见。
「姜夕小姐,想必朝已经介绍过我了。椅子就在你身後,请坐。」
依照代表的指示,姜夕战战兢兢地後退,果然感觉膝窝碰到了什麽。坐下的同时,姜夕用指尖划过「椅子」表面,顿时眉头一皱。
m0起来跟自己平常穿的运动K没两样。
加上刚才坐下时,两边手肘碰到的东西??
这该不会是办公椅吧?
代表动也不动,等到人类和下属都坐定,才再次开口。
「我必须承认,你的想像力令我佩服。如果你能再实际一点,或许就不至於如此了。」
「??什麽意思?」
「朝,请你把头抬起来。从无知踏向有知,向来伴随着超乎常理的痛苦。虽然你一事无成,但我相信这份勇气并不可耻。」
语毕,代表往後一靠,双手手肘往半空中一搁,停顿了数秒。
「你们什麽都看不到吧?但在这张桌子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我处理。不过,我愿意给你们三次提问的机会,聊表敬意。」
空间里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姜夕开口了。
「我们能记得多少?」
「寻找真相的重点是保留真相,还是窥见真相的那一眼?你们还有两次机会。」
「这算什麽回--」
朝的不满脱口而出,但被身旁的人类伸手拦下。对视几秒後,他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姜夕收回手,再次看向代表。
「作为生Si簿的催生者、管理者和利用者,你的立场是什麽?」
「嗯,这个名字有点小题大作了,对吧?但我们一叫它生Si簿,大家就全都相信了。本质上,它只是协理所观测到的一部分未来??真是经典的反应啊。明明连观测因果都猜到了,这麽简单的可能X,是因为听起来太不实际了,才没有认真考虑;还是因为一但认真考虑,就会变成你们太不实际?」
「请您尊重自己给的机会,针对问题本身来回答。」
被姜夕如此严肃地要求,代表轻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翘起脚。
「这麽说吧,人类的恶意存在於每时每地,我们只是预先计算,引导人类走向恶意最少的未来。这和我一开始的期望相去甚远,却是目前的最佳对策。」
接着,代表简要地述说了五十殿、使者和生Si簿的前因後果。姜夕一边听着,突然发觉对方除了辅助说明的手势之外,没有半点可供参考的肢T语言,令人不寒而栗。
「称职地等待变革、过滤半调子的变革,最後成为变革的一部份。对於人类的未来,生Si簿的存在即使不是有益的,也会是必要之恶,这就是我的立场。」
「??嘴上这麽说,谁知道是不是一有人反对,就被你除掉了。」
「很合理的质疑。」
代表点了点头,毫无徵兆地往姜夕抬起一只手,被黑sE手套包裹的指尖电光迸现。
「抹消对象,所有敌意。」
事件的发生太过突然,两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代表话音一落,电光便笔直S出。
「喂!姜--」
朝瞪大眼睛,立刻转过头,却发现人类nVX仍像刚才一样坐着,除了表情吃惊之外,看不出任何异状。
过了一会,姜夕才阖上因为过於震惊而一直张着的嘴巴。
「如何?你现在有把我当成社区里备受宠Ai的流浪狗吗?」
「??没有。」
何止没有,姜夕总觉得自己的敌意甚至增加了。
「我想也是。抹消只能用於我理解的事物,只是明白缘由是没用的。如果有人表现出对我的反对,却仍能被我理解,那就不是彻底的反对,即使留下也没有意义。」
两人没有说话。
代表来回注视下属和人类,等了一会之後,便站了起来,对两人身後点了点头。姜夕回头一看,发现默特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人类亡魂姜夕,违背生Si簿、擅自延命,理当堕入地狱,即刻前往清算;使者朝,多次渎职,罪刑重大,即刻回归岗位,等待判罚。」
默特接收到指令,迈开步伐,走向两人。
「等等!」
一直低着头的朝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所有人的行动。
在众人的注目下,朝低声说:「姜夕的Si有争议,至少在宽限期到之前,应该暂缓执行。」
「宽限期?我没有追究她攻击使者,已经够宽容了。况且,她本来就是强行逃过Si亡的命运,哪有什麽争议?」
在朝和代表一来一回之间,姜夕愣住了,不太明白现在是什麽情况。
「生Si簿只写下了人类的未来,没有写到地狱和天堂,也没有写到非人物种和地外文明。也就是说,那不是宏观宇宙的终极命运,甚至连系终极命运的绳索,只是其中的一小段纤维而已。」
「所以呢?」
「也就是说,生Si簿之所以能被我多次蓄意违反,又能被姜夕无意间打破,是因为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真是老派的宿命论。那麽,完成了使命的姜夕,为了成全今後的人类命运而下地狱,也是理所当然。」代表身子一转,又说:「有没有别的招数?」
彷佛就等着他这句似地,朝紧绷地笑了几下。
「既然你这样?」
缓缓开了口後,他抬起头来,凝视着代表的背影。
「只是善意的关心??你们有算过吧?如果事发突然,还要等多久,才会有下一个人被「往来」选中,成为你的忠仆?」
「等??朝?我没有说要??」
听着露骨的威胁,惊觉朝不是嘴上说说,姜夕连忙开口,却又被少年的声线打断。
「让我提醒你,你的罪孽还不少。真要下去清算的话,别说是几千年了,上万年都不见得能进入轮回。」
「我本来就是想好才辞职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相,失去使者的身分的话??」
说着,代表绕过一团空气,停在姜夕身後。他抬起手,凌空一推,姜夕便整个人转向了朝。
「再说了,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这样好吗?」
接着,代表微微弯下腰,嗓音在姜夕耳边响起。
「胆敢对地狱行抢的人可不多。猜到了我的能力,还敢正面挑衅我的人,姜小姐,你还是第一个。你是个贯彻始终的人,何不亲口告诉我们,你会不会临阵脱逃?」
「我??我当然??」
「别听他的!已经够了,可以放过自己了吧?」
一GU脑地说出来後,朝立刻後悔了。姜夕又不是没有朋友,要是听听这种话就能做到,根本不会出现在那条铁轨上。
虽然知道,但是??
「我们??都走到这里了,自己有没有错,已经全都知道了。所以,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你有没有??想要活下去?」
代表停顿了一会,接着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朝Si盯着对方身旁,本该是地板的空白,双肩微微颤抖。默特远远地站着,似乎只打算看,不打算掺合。
漂亮的风景、可Ai的小动物、好吃的食物、好听的音乐、好看的电影。在姜夕眼中,这些事物就像一朵一朵的野花,小巧而亮眼。只可惜,这些零散的花朵生长的地方,包含她在内,是一团巨大的烂泥。
诚然,人人都能忍受这件事。她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她太不正常。
「我不想??」
姜夕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心脏像跳到了咽喉一样,四肢僵y、冰冷,平放在膝上的指尖越来越麻木。
确实,和这个同样不正常的地狱使者待在一起,她是找到了一些新的花--名为「无所顾忌」的花、名为「粗心大意」的花,「穿上喜欢的衣服」的花、「挑战陌生的食物」的花、「边笑边哭」的花。
但是,活下去不一样。
活下去,永远都是一个人的事。
「不想??」
听着姜夕重复这两个字,朝的双拳又捏得更紧了些。
被自己缠上的人类nV子,对於人生中多出来的这几天,展现出来的一直都是那样——有也好,没有也好。
他从不认为这样有什麽不好。
毕竟,这些都是白纸黑字写下的命运。
「姜医生,你知道的,就算毫无防备??」
空间太过寂静,自己的声音有些刺耳,朝一时有些犹豫,最後仍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抱歉,这样说很不负责任吧?但是,就算毫无防备,也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吧?」
过了一会,姜夕x1了一口气、张开口。
她该是准备好了的。
但是,用自己的声音,把最後的决定说出口时,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纯白的空间里,人类nVX的声音蔓延开来,代表叹了口气。
他早该去工作了,但他仍然这在这里,忍不住拿他们和过去的自己b较,完全Ga0不懂他们到底有什麽底气做这种事。
同样是挑战地狱政权,但三千五百年前,他有一个命运使者的帮忙;这两人不仅没有,还要与同一个存在为敌。
他蛰伏了百年以上,韬光养晦、JiNg准地推动计画;但凡这两人有点尝试,都知道仅凭一时冲动是走不远的。
最重要的是,他当时要推翻的,只是一个庸碌无为、根基不稳的老人;而这两人的对手是他。
殿主被策反是多麽容易、危险的事,他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留下可乘之机。上任後的百年之内,他就裁撤了大部分的殿,显然,这两人不能走这条路。
至於武力突破--只要是五十殿的成员,一定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半点胜算还贸然出击,这两个人到底是什麽状况?
退一百步来说,他们都是想让他人为自己的价值观牺牲。真要做这种事,从一开始就该舍弃自我的一切、摆脱感X的束缚,而这又是他们另一个决定X的不同--
那两个人好像不知道,这不是能用乾净的手段达成的事。
这应该是常识才对。
不先摘下自己的心,怎麽有资格要求别人不求回报地牺牲、奉献他们的心?
明明是常识,居然还露出那种贪得无厌的表情??
少年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捏了捏杂讯的眉心位置,最後只是烦躁地摆了摆手。默特走向人类,伸手一拍她的肩膀,便双双消失,留下上司和错愕的同僚。
「跟我来。」
说着,代表迳自走到空间的某一处,像开门一样伸手一推,还真就出现了一个连接着五十殿走廊的方框。
九弯十八拐的走廊结束在放置生Si簿的大厅。屹立三千多年的宽阔空间像往常一样,有人快步经过、有人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交谈,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离地三层楼的空中仍然悬浮着微微发光的水球,核心仍有一个黑sE的物T,似乎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看看你的同事们。」
穿过人群,代表在水球正下方停下脚步,往身旁一b,说:「如果现在给你机会,你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们?」
朝的视线默不作声地在几张眼熟的面孔上游移。
见对方垂下眼帘,代表抬起头,望向空中。水球表面有许多平缓的波浪,扭曲了光线和景象,生Si簿的轮廓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代表转身面向朝。由於两人身高的差距,他仍需微微仰头,才能直面这位大胆谋逆的使者。
「还剩下一次机会。」
闻言,朝立刻抬眼,但一看见那失去了所有特徵的面孔,又别开了头。
大厅里人来人往,但像有个磁场一般,没有人经过两人周遭。生Si簿的正下方陷入了沉默。
「我??该怎麽做?」
「这是姜小姐的好意,你确定要这样浪费?」
朝纂紧双拳,咬牙将目光从地面移向使者们,又移向生Si簿。
「我??和你不一样。不会出谋划策、没有号召四方的魅力,也没有那种意志,能一直这麽孤独地活着。我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像你一样,改变这一切?」
「不可能。」
没料到对方会回答得这麽快,朝愣愣地望向代表,却仍然读不出那是什麽情绪,直到对方再次开口。
「你不可能像我一样,也不需要。我早已与人类这个物种剥离,非人之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理解人心。你必须走另一条路。」
代表顿了一下。随着他的话语,在他面前的下属显而易见地平静了下来--既平静,又坚定,让他忽然感到一丝近乎透明的遗憾。
存放着生Si簿的球T在代表身上投S出Y影和波光,不断流转,就像晴天时的河水一样。
「??只是,你要做好准备。这不只是一条非常、非常脆弱的道路,一不小心就会造成环环相扣的连锁反应,也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会永远向黑夜的最深处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