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极的昆仑雪山遇触碰初春第一缕暖融,化作涓涓小流,自山坳间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穿过河套,掠过戈壁,冲刷过中原的万顷田野,在光滑的河道中肆意冲撞,终觉天地宽广之际,便是消匿於汪洋之时。
萌生的火苗,激荡的热望,须要入海相别。
“若是七年之前,官家不必开口,妾身也会随你去,哪怕是地g0ng也绝不迟疑半刻。但如今咱们的佣儿还未rEn,又被按在那个位置上,我要是同陛下走,天下就无人真心护他了……”
朱长金望着先帝,双唇微启,缓缓道。
“这鸢尾花,妾身会顾好……你好生去吧,待佣儿长大rEn,妾身自会去陪你。”
她曾想过无数次,待自己百年之後,若能与赵顼在Y间相见,定会讲许多藏在心底里的话。
然而历经这些天的变故,於此情此景中遇见赵顼,她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也无妨。
多年来,她的心上人身边都聚满了人,大臣、宦官、nV侍、皇後、妃子。
在大多数时候,朱长金只能站在远处望着他,等着他在短暂回眸时,能与自己相视一眼。
两人间最多的交谈,也不过是些明面上的套话。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经历这样一遭呢?
朱长金想不明白。
要麽自己当初选错了路,要麽是天地间的道理本就如此,人真是用最贱的h泥捏成,遇上何事都只能默默受着,不可有半点怨言。
先帝没有作答,他的眼睛动了动,腹中渐渐胀起一个鼓包来,如同雨後的新坟。
“仲针?”
轰!
木门爆发出一声响动,一只黑紫sE的g瘪手臂打碎了门,从破洞中伸了进来,径直抓住了钱焘的头发。
出了g0ng什麽东西都次得很,木头做的门,连个行屍的手都拦不住,钱焘心理不忿道。
“五哥!”
郝随擡起刀,b划了半天,迟迟没有落下。
“耗子快点儿!”钱焘扯着嗓子叫道。
郝随斩下去,刀锋却歪到一旁,直直砍在了木门上。
门外的行屍用两脚蹬着门,一用力,将钱焘猛地拉回去,整个身子重重地撞在木门上。
钱焘的哀嚎声盖住了外头的声响。
“五哥你别动,我把你头发弄断……”
郝随再度擡起刀,却再度犹豫了起来。
钱焘瞥见郝随手上的血泡悉数磨破,脓血粘连着薄薄的暗hsEr0U皮,贴在深红sE的nEnGr0U之上。
他之前从未见过郝随失手,无论是幼年时在弓马子弟所,还是送先帝归皇陵这一路,他都表现得像是关帝爷附T一般。
所发必中,所斩必得。
想必关帝爷也有败走麦城那日。
毕竟送灵这一路根本不是给人走的,撑到今日,就算是郝随,也该疲累到头了。
钱焘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但并非因为进g0ng前挨的那一刀。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依附在旁人身上。
儿时他喜欢麻糖棍,但羞於启齿,便屡屡撺掇阿姐装肚子疼,让她去向爹娘讨要。
入g0ng之後,他受不了弓马子弟所的习武之苦,哭着向义父求请,後来才被调去後g0ng充任内侍。
後来自己跟着灵驾到了永安县,遇上的所有事情,或依赖人群,或仰赖周大人与郝随,或指望太妃一个nV流搭救。
从未有一件事,是依着自己的本事解决的。
“钱焘,你还不如Si了呢!”钱焘又怕又气,哭出了声。
他一边甩着涕泪,一边用脚抵住木门。
“耗子,刀给我!”
郝随迟疑片刻,还是把手刀递给了钱焘。
钱焘躺倒在地上,拿手刀来回锯着那只胳膊,刀刃搓开g燥的皮r0U,切断hsE的手筋,最後在坚y的骨头上摩擦,发出吱吱吱的刺耳声响。
权当在锯木头,权当在锯木头。
钱焘闭紧眼皮,心中默念道。
当那胳膊只剩半截骨头时,一声脆响,行屍的小臂断开,但手却仍抓着钱焘的头发,五个粗壮的指节像是嵌进钱焘脑壳里一般稳固,任凭他如何拉拽都无济於事。
先帝的肚子涨得巨大,仿佛要撑破肚皮和肋骨,霎时间,他口中钻出一坨紫sE藤蔓,飞向朱长金而去。
朱长金惊叫一声,但整个人霎时淹没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之中。
“陛下……停手!”
朱长金被藤蔓吞没时,周舜卿才喊出声来。
他拾起地上的断剑,想要搭救朱长金。
涌动的藤蔓宛若水底的鱼群,令周舜卿眼花缭乱,不知从何处下手。
贸然斩过去,会不会伤到太妃殿下?
会不会伤到先帝?
虽说先帝已经过世,嬗变为杀人饮血的行屍,但自己既是他的臣子,又是送灵的主官。
於生於Si,他都要护天子周全,更别提向他挥剑。
不对。
周舜卿想起万安期的话来。
而今只有一个天子,而那个天子在汴京,此刻正坐在g0ng里的御座之上。
坐在御座上的才是天子。
眼前那位只是前朝老官家的屍骸。
那坨紫sE藤蔓汇聚而成的球越来越大。
四面夯土墙外也传来行屍抓挠的响动。
周舜卿用剑朝那坨紫sE藤蔓斩去。
藤蔓汇聚而成的球裂开一道不起眼的缝隙,片刻後缝隙又被流动的藤蔓补上。
“周大人……慢着……”
万安期阻拦道。
方才,他被张若冲掐得差点断气,气道这会儿才通。
神智刚刚回到T内,就看到眼前这幕。
万千思绪在万安期眼前一闪而过。
此刻,老官家与朱太妃在那坨紫藤中,屋外又不知有多少行屍。
於情於景,都找不到丝毫活路。
朱福不在,其他几人又不会为了救一个孩子而以身犯险。
想到朱福,万安期心里一阵酸涩。
他还不知道朱福为何要一路照顾自己呢,要是现在Si,真是太不甘心。
提到朱福,万安期猛地记起,在永安县的坟地,他与朱福目睹了万千行屍都聚向娘娘庙,而娘娘庙顶上站着的,正是老官家。
若那场面不是偶然,老官家也就不能只当做普通活屍来开。
那现在便算不上Si局。
“周大人,你先停手,那玩意砍不断……你有火头吗?”
周舜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郝随。
郝随看了看万安期,不知他是何意。
“你听我的,大夥儿都能活。”万安期坚定道。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说服位高者,只不过上一次是为财,这次是为命。
郝随看了眼躺在地上喘粗气的钱焘,定了定神,随後从腰间的蹀躞【一种以皮革制成的腰带,上流阶级常以金玉点缀,用以彰显自身品级,而士兵的蹀躞常常用来悬挂刀剑与其他工具】中取下火镰,递给万安期。
用火焚烧先帝和朱长金,是他从未想过的。
因为如此一来,先帝的屍首便会损坏,屍身受损,便没法入殓,他回去也无法向太皇太後交代。
但若这孩子所说为真,他真有法子能活命,众人一路逃回汴京,也是可以接受的结局。
自己无非被论渎职,最坏也不过被朝廷处以Si罪。
但这样的话,至少钱焘能活。
“屋顶皆是稻草,若是引燃……”郝随看着万安期拼命地磨打火镰,仍有些担忧的说道。
“屋外的活屍走开,我们就跑……”万安期淡淡道。
他觉得活屍会扔下好吃的人r0U然後离开?
他要用什麽法子呢?郝随不解。
尽管言之凿凿,但万安期心里也没准,只是又到了必须要赌一把的境地。
不久前,万安期被那妇人摁在地上,被老者用没有牙的黏Sh的嘴啃食。
那时他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便断了。
而後的挣紮要麽是出於本能,不能坐着等Si;要麽是不甘,想让伤过自己的人付出数倍代价。
郝随帮万安期将地上的稻草稭秆聚拢,火镰冒出火光,伴随着一阵青烟,火苗燃了起来。
“用火烧官家。”
万安期指着那坨紫sE藤蔓,斩钉截铁道。
“殿下还在里头呢……”钱焘突然嘀咕道。
“不这样做,太妃殿下必Si无疑……”万安期说,“或者变成活屍来咬我们……”
钱焘咽了下口水,站起身,捡起一把引燃的草杆。
“耗子你别动,我来後头殿下还得靠你护送,这活我是g不了了……”
郝随又一次看到了钱焘那宛若佛面般,平静又殊胜的神情。
上次见钱焘这般模样,还是在十五年前。
那时,郝随九岁,在汴京街头讨饭,被王中正收留,没多久便被送进g0ng,在尚食局里【属殿中省,负责为内供提供饮食】打杂。
郝随在大街上讨了多年的食,从未见过g0ng中珍馐美味,一没忍住就偷吃了一口螃蟹。
那道菜名为洗手蟹。
生蟹拆出r0U,佐料以香料腌制烹饪,按理说一小碗都是零散的蟹r0U,偷吃一小撮儿肯定不会被看出来。
但好巧不巧,神宗皇帝最Ai的吃食便是螃蟹,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吃蟹r0U。g0ng里人尝调侃,螃蟹哪怕捣成了泥,他都能分出哪儿是钳子哪儿是腿来。
神宗皇帝看出来,那道洗手蟹让人偷吃了三钱。
王中正时任入内省押班,得知此事後便开始找那个偷吃螃蟹的内侍。
偷吃官家的午膳,还是心头好儿,这罪对内侍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大宋不杀士大夫,但对於猫儿狗儿一般的宦官nV侍,向来不会手下留情。
可当王中正挨个审问那些个内侍时,钱焘站了出来。
“你可知欺君罔上是多大的罪?”王中正问。
钱焘那时只有十六七,个头不高,脸sEh中带粉,他站得直挺挺,脸sE犹如一尊千斤重的铜佛,看上去无人能左右他一分一毫。
“知道。”
“那你去文德殿吧,官家要见你。”王中正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再多说一句吧,官家不喜欢人求情,他若是罚你,你就说罚得太轻了……剩下就看你的命了。”
望着钱焘远去的背影,郝随暗自里有些庆幸,同时又讥笑怎会有那麽傻的人,傻到替别人顶罪。
入夜,钱焘仍未归来,郝随心中才开始不安。
他会不会被乱棍打Si了?就像那些个被官府拉到城外的犯人那样。
或是放狗咬Si?同他一起行乞的小孩就有被野狗吃了的。
钱焘的Si状一幕幕跳到郝随眼前,霎时间,平日里给自己吃甜果子,教自己叉手礼的五哥忽地生动了起来。
郝随的眼泪落得宛若顺着屋檐淌下的雨水。
哭了没多久,钱焘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他还未擦净泪珠,便急忙问他怎麽回事,并向他澄清螃蟹是自己偷吃的。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偷……”钱焘小声道,“得亏是我顶你去的,不然你刚进g0ng,还笨嘴拙舌的,肯定要被治罪。”
“五哥……”郝随刚憋回去的泪珠儿又挤了出来。
见钱焘回来,一屋子内侍都围了上来,想听官家最终如何处置他。
“哎!这要说起来可长了……”钱焘坐下,喝口枣茶清了清嗓子,“官家先问知不知道偷吃御膳是何罪?我一点儿都没慌,我说王大人已经问过我了。官家又说若治你Si罪该当如何?我说官家以仁善治国,不会治我Si罪。官家又问若是对你用刑呢?我说大宋以恕谦为国本,不会对我用刑。官家最後没办法了,问我这该如何处置?我说不必处置,他问为何,你猜我咋说的……我说g0ng人皆知官家喜食蟹,要是有乱臣贼子在蟹里下毒,官家不就中计了吗?我偷吃御膳,实则为试毒……官家听到这儿,两眼都凉了,蹭蹭地放光,让我接着说下去。我说能有机会下毒的,只可能是我们这些内侍,如果官家隔三差五地,让内侍也吃上两口御膳,想必就没人敢下毒了。官家夸了我,还说要奖赏我,我寻思不罚我就行了,奖就免了吧,於是就给推辞了……”
诸如此类的话钱焘说了有半个时辰,引得一屋子人啧啧称叹,纷纷与钱焘拉近关系,让五哥发达之後别忘了兄弟们。
而被人群挤到最後的郝随则暗下决心,这辈子跟定五哥了。
不仅是因为欠他一条命,郝随还从他身上学到了JiNg彩非凡的话术,那时的他认为,只要学会五哥那套本事,此後便再也不会流浪街头了。
可时至今日,钱焘都没有告诉郝随,那番对话从来便没有发生。
那日,钱焘第一眼看到官家,什麽话都没说出口,就吓得大哭,开始後悔自己逞英雄替郝随顶罪,哭声大得遮住了官家的声音,以至於官家说了什麽他一句都没听见。
後来他哭晕过去,醒来後官家已经走了。
不知是因为官家X情乖戾无常,还是义父王中正替他求了情,总之官家从此没再追究这事。
後来,官家又将钱焘调到了自己身旁擎罗盖。从那以後,钱焘在g0ng人面前宛如神仙一般受人敬仰,新入g0ng的都会听一遍五哥的传奇故事。
时至今日,郝随仍不想让钱焘身处险境。
毕竟拿引燃的稻草去烧那堆活屍吐出来的藤蔓,感觉是个九Si无生的事儿。
他希望周舜卿把这事g了,毕竟他们世家大族都Ai这类英名。
可钱焘那铜佛一样的神情,像极了十五年前那日,面对这样的五哥,他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钱大人,保重。”
周舜卿见钱焘自告奋勇,也捡起一把稻草,塞到钱焘怀里。
“陛下若是能听见,便信臣所言,纵使永安县满是食骨淡r0U的行屍,但天子受命於天,顺化万民,而非嗜人食骨,陛下,你若还执迷不悟,臣等只好大不敬……”
周舜卿转过头,接着对那坨紫sE藤蔓说道。
“快别说了周大人!等会儿你和耗子逮着机会把殿下弄出来!”
钱焘拿着稻草上前,顿了片刻。
他脱下自己的缎面袖袍,以火引燃,忽地罩在藤蔓之上。
蔓延、蠕动的紫sE藤蔓遇到火苗,顷刻间四散逃逸。
钱焘顾不上烧灼,急忙抱紧着火的袖袍,不让紫sE藤蔓逃走,紫sE藤蔓顺势将他缠住。
火苗遇紫藤而旺,瞬时吞没了紫藤球,径直窜上屋顶。
空气中弥漫起焚烧腐屍的气味。
周舜卿想要救出钱焘,却被火苗烫到,眉毛与鬓发缩成了一个个黑sE的小结,宛若一群睡着的蚂蚁。
紫藤球不再转动,只剩下一层焦黑的y壳,千百条紫sE藤蔓经过火燎,像是丢了魂儿般枯萎,软塌塌地落在地上。
火焰渐渐熄灭。
郝随走上前,用刀背将烧焦的紫sE茧生生敲开,半截焦黑的手露了出来。
“郝大人,节哀……”周舜卿安慰道。
郝随未理会周舜卿,抓住那只露出的手,用力一拉,一把黑发赫然眼前。
“殿下!”周舜卿喊道。
“不是太妃。”郝随说完,再度往外拉,拉出了郝随。
那只行屍的手依旧挂在郝随的发髻之上。
周舜卿急忙上前拨开一层层藤蔓,看到了先帝和朱长金。
两人如刚下生的双生稚鹿一般抱在一起安眠。
周舜卿想要将两人分开,却发现他们的四肢都紧紧缠裹在一起。
他一咬牙,连连向先帝踢了几脚,才分开二人。
周舜卿m0了m0朱长金的脉搏,还未m0出个一二,先帝便站了起身。
他抖了抖身上的焦灰,望向众人。
万安期急忙从地上拾起一把快要燃尽的稻草,对着先帝。
先帝擡起头,双腿还未打弯儿,便跃上了房梁,以头撞开屋顶上的瓦片,逃了出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行屍似是散去。
行屍果然跟着老官家,万安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