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舜卿一行人找到这艘楼船时,已是一整日之後的深夜。
他们不知船上发生何事,只看到一整河的浮屍。
当万安期踩着浮屍,走近楼船时,发现事有蹊跷,想要逃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不明状况的周舜卿脱下甲胄,也踩着浮屍一路朝万安期走去。
浮屍汇成的浮桥在河水中央突然断了。
周舜卿与万安期之间相隔五尺宽的河水。
若是在平地上,周舜卿或许能跃过去,但浮屍不像平地,踩在上面绵软无b,根本使不上力。
“万安期,你等着,我想办法救你。”周舜卿说完,折返回岸边。
万安期低头,看到自己脚下的行屍也在扭动,他的手仍抓在自己脚踝之上。
河水中半数的浮屍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不会水,只能像树上的虫子掉进水里一般不停扭动。
周舜卿回到岸边,从骡子上取下郝随的宝雕弓,捻弓引弦,对着万安期脚下的行屍S去。
第一箭从万安期头顶飞过。
第二箭贴着万安期肩头,钉在船板之上。
第三箭还未搭上,万安期便蹲下掰开那只手,爬上了楼船。
在活屍堆儿里,自己还能躲躲藏藏,总好过被周舜卿SSi。
夜晚无光,周舜卿看不清自己的箭矢落在何处,但他看到万安期已挣脱行屍,逃到了楼船上,便认为是因为自己S中了。
他从此决定,日後应该多C弄一下弓箭,不能让自己这份天赋白费。
毕竟郝随这阉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勤加练习肯定不会b他差。
楼船的船帆上满是孔洞,甲板上结了一层薄冰,Sh滑无b,万安期这几日闻惯了刺鼻的血腥气,这GU味道反倒让他产生了熟悉感。
直到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余生都要同GU味道打交道,而不是书画的油墨纸香。
血腥气中混杂着那GU味道。
菌子,青草气息中又夹杂着些许松木香。
每次这味道出现,就代表附近有活屍。
不过,不用说这味道,光从水里那麽些浮屍就能猜到,这里的惨状也是活屍所为。
万安期之所以选择逃上楼船,除了害怕被周舜卿SSi之外,还因为一个新奇的发现。
方才抓他脚踝的,是一个泡在水中的行屍,只是扫一眼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兵士。
白日里,在永安县的行屍,凡是生前年轻力壮的,Si後也难以对付,但那个兵士不仅动作慢,力气也不大,以至於万安期独自就能把他的手掰开。
万安期有两种猜想。
第一种,泡在水里的活屍行动迟缓。
第二种,天冷时活屍行动迟缓。
如果是第一种,那麽当他登上楼船,便会被楼船上的活屍抓住。
如果是第二种,那麽他即使上船,遇见活屍,也能从他手里逃走。
他更相信第二种可能。
活屍的那GU味道与菌子接近,那麽紫泥海说不定就是一类菌子,如果是菌子,那麽必然会怕冷。
冬日里尽管也有菌子在生长、扩散,但结冰之处是长不出菌子的。
今日化雪,天寒地冻,又是在夜里,所以水里的活屍就像菌子一样,动弹不便。
楼船的活屍就算能动弹,也一定不如白日里迅速。
“万安期!船上如何?”周舜卿扯着嗓子问道。
“没有活屍!快上来吧!”万安期答道。
现在河上的浮屍漂乱了,没法登船,不过就算浮屍在,万安期一个孩子能踩在上面过去,rEn踩上去恐怕就沈底了。
“怎麽上去?”周舜卿问。
问完他就後悔了,他一h口小儿,怎麽能想到办法呢?
郝随恢覆过来些气力,他缓缓解开自己的发巾。
发巾随夜风飘动。
“北风,偏西少许……”郝随自言自语道。
“郝随,你说啥呢?”周舜卿问。
“周大人,我现在没力气,劳烦帮我传个话。”郝随说。
“给谁传?”
“船上的小孩。”
传话给万安期g嘛?周舜卿不解,他又想Ga0什麽名堂?
“周大人……”一直未言语的朱长金叫道。
朱长金平静地看着周舜卿,周舜卿便会意。
“你说吧,我帮你传。”周舜卿无奈道。
“把船尾第二张帆降下来一半,船头第一张帆升上去,绳子在桅杆上系着。”
郝随说罢,周舜卿便朝万安期大声覆述。
“哪个是船尾?”万安期问。
“哪个是船尾?”周舜卿又问一遍。
“这头骡子头朝船尾,尾巴朝船头。”
万安期看了眼骡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了约莫一刻钟,万安期按郝随说得,把船帆该升的升上去,该降的落下来,楼船便缓缓地超岸边靠去。
“郝随,没想到你还懂船。”周舜卿说。
郝随没有回话,只是趴在骡子背上闭目歇息,似乎仍是伤得很重。
“周大人,耗子他之前不是在神卫水军待过,好像是监军一类的。”钱焘替郝随回答道。
“想起来了,他之前说过,走马承受。”周舜卿说。
待自己把朱太妃送回汴京,自己升了官,身边也要找几个如郝随一样厉害的副官,但不能是郝随,周舜卿心想。
船靠岸後,周舜卿扶着朱长金,钱焘搀着郝随上了船,老马和骡子不好上船,只能暂时拴在岸边的树上。
众人上船後,周舜卿看到万安期在高处望楼上喘着粗气。
“万安期,你怎麽在那儿?”周舜卿问。
“船帆太沈了……”万安期上气不接下气道。
“奥……我还以为是……”
“……再加上船上有活屍。”万安期说道。
周舜卿头皮有些发麻。
“你们先别动……”周舜卿故作镇定道。
他在舱室外找到一根火把,以火镰点燃。
在火光的照耀下,周舜卿看到在桅杆下面,栏杆上,舱室内都有行屍,约莫有十几个。
但奇怪的是,这些行屍只是在周舜卿走近时睁着乌黑的两眼看他,并未像其他行屍一样,上来便扑咬。
“船上行屍太多了,下船吧。”周舜卿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个船……周大人不能像白日里那样,把那些东西都弄Si不就成了嘛?”钱焘说道。
“不行。”
周舜卿摇头说道。
“周大人的武艺我见过,为何要说不行呢?”朱长金问道。
“殿……长金你有所不知,白日里我穿着甲胄,行屍的兵器也好,牙口也好,都伤不到我,如今我的甲胄已经脱下,放在骡子身上了。”周舜卿说道。
“再去骡子身上穿回来不就成了吗?”钱焘道。
“再者,白日里我对付的都是些……没有武艺的农人,而且不乏老弱残人,这船上的都是禁军兵士,我就算穿着甲胄也未必能杀得了他们。”周舜卿不得已,只好将实话说了出来。
“周大人,你不必杀他们。”
望楼上的万安期cHa嘴道。
这坏小子,自己胆小怕事,就骗人说船上没有行屍,让人们上船给他壮胆,真是从未见过他这麽坏的小孩,周舜卿暗自道。
“你看周大人,这些活屍好像已经冻僵了,把他们推下船便可,他们不会咬人的。”万安期笃定道。
“你说冻僵就冻僵……”周舜卿话音未落,便看到朱长金又在看自己,那副神情似乎在说“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幸好这坏胚子还是个小孩,等他长大了一定坏的没边儿。
周舜卿绕着楼船转了一圈,与钱焘合力将甲板上木栅栏砍出一个豁口,随後两人一人捡来一柄长枪,将船上的行屍一个又一个叉到豁口处,陆续推了下去。
果真如万安期所说,这些行屍就像被冻僵的蛇一般,动作迟缓,周身无力,基本没遭到什麽反抗。
清理完行屍後,郝随又指挥周舜卿重新调整了船帆,让船朝雍丘驶去。
一切完备後,一行人决定下榻。
思前想後,周舜卿担忧楼船内仍有行屍,便决定所有人都和衣睡在楼船将官的屋内。
朱长金照例睡在床榻上,其余人睡在地上。
钱焘与郝随躺在堆叠起的旧衣物上沈沈睡去,未过多久便传来均匀的鼾声。
万安期裹在周舜卿的大裘里,蜷缩着睡去。
唯有朱长金和周舜卿没有入眠。
朱长金心中满是赵顼的身影。
白日里分别後,他会去到哪里呢?他会继续吃人吗?
他会继续来找自己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游历了呢?
生前,赵顼对她说过,若他不是官家,便想和朱长金赶一群马,走到哪里便席地而睡,或者睡在马群中间,这样一定能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关在几里见方的小汴g0ng里。
朱长金反驳他,说天天奔波在外,一定连个热水澡都没法洗,况且,牲口味道特别重,她儿时养马的邻居身上就总有GU牲口臭味,b养J养牛的味道更重。
想到这里,朱长金不仅小声笑了出来。
不知道赵顼还记不记得这些。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他。
朱长金的笑声打断了周舜卿的思绪。
周舜卿本来一整日疲累交加,困乏不堪。但当他上了楼船,将行屍都清理g净,躺在地上时,一GU巨大的兴奋感直冲心头,令它难以安睡。
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自己救下太妃,立大功一件,小皇帝心生感激,授周舜卿紫金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封徐国公,任知枢密院事。到那时,平日里看不起他的爹爹、堂兄弟、叔舅会露出何等神情。
周舜卿还想到,待自己衣锦还乡,身边定会簇拥万人,到时自己的名字在族谱上都会b其他人大上一号。
只是这一切,娘都看不见。
不过话说回来,娘想要看到他这样吗?
“周大人可醒着?”朱长金小声问道。
“如今行屍遍地,臣不能掉以轻心。”周舜卿决定,从此刻起就得为以後做准备,待他真的平步青云後,才不会说错话,让人笑话。
“你每次扯谎,我都知道。”朱长金道。
周舜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周大人在想过去的事还是以後的事?”朱长金又问。
“嗯……起先在想以後,後来想到过去之事。”周舜卿如实答道。
“想不到你我真能活着回去。”朱长金感叹道。
“吉人天相,殿下有福泽天佑,怎样都不会有事。”周舜卿道。
“你又叫我殿下。”
“等回到汴京,我只能这般称呼,若是现在叫习惯了,怕到时候改不了口。”
“就是因为只有这时非b寻常,所以不想在这时听到寻常称呼。”
“长金,长金,长金。”周舜卿胆子大了起来,逗趣道。
“这才像话。”
“明日到了雍丘,便只能叫殿下了。”
“明日是明日,这会儿还在夜里,况且天还未亮。”朱长金幽幽道。
周舜卿心中感慨万千,不禁想到,也只有眼前这位庶民nV子,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不说眉眼,就论这般风情,也是世间少有。
“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从雍丘赶赴汴京。”周舜卿道。
“周大人好似不太喜欢这船……”朱长金前言不搭後语道。
“嗯?”
“能看出你不想上这船,上来後又想走,虽说是怕船上有行屍,但我想还有别的事,只有周大人知道的事。”朱长金没有睡的意思。
“这麽想知道吗?”周舜卿问。
“周大人你若不愿说就算了,但我确实想知道。”
周舜卿发觉,朱长金变了。
原本她端庄稳重,言语得T,在何种景况下,都不失g0ng中淑仪,一点都不像个出身乡野的庶民nV子。
而现在的朱长金,虽说不上轻佻,但变得欢脱、俏皮许多,宛如夔州城里酒家掌柜的姑娘,无人时喜欢逗弄h狗,看着天上的云彩傻笑,有人时喜欢同他们谈天,向他们的饭菜里偷偷放入整粒的胡椒,笑起来如同天上叽喳的麻雀。
“我都叫你长金了,你居然还叫我周大人。”周舜卿说道。
“那我……该叫你什麽好呢……”朱长金T1aN了T1aN嘴唇,“叫卿卿如何?”她半开玩笑道。
周舜卿浑身打了个激灵。
只有他娘孟翩云叫他“卿卿”。
“还是叫周大人吧……差不多有十多个年头了……”周舜卿决定把那件事告诉她,“那年应该是熙宁二年还是三年来着……”
“那年你多大?”
“十九。”
“那是熙宁二年。”
“我没考中进士,家父索X就让我去习武,十九那年让我去皇城司当侍卫,说是让我历练历练。”周舜卿道。
“去皇城司有什麽可历练的?”朱长金问。
朱长金在g0ng中接触过皇城司的人,大都是些品级低微的寒门子弟。
“皇城司亲从官一般在官家身边护卫,不护卫官家也能接触到宗师亲王,三省宰执一类的大人物。”
“你接触到大人物了?”
“先帝的同母弟,雍王,不知你听过没有?”
“雍王……是早早病逝的那个?”
“对,但雍王并非病逝,编这个名头只是怕朝廷失了颜面,雍王是被刺客杀的,我当年就是雍王的近卫。”
朱长金很不厚道的笑了,虽然她试着捂住嘴,但还是让周舜卿听见了。
“我猜一猜哈……雍王当年就Si在楼船上?”
“对,当年传言有人要刺杀雍王,雍王就躲在船上,没想到还是让刺客给混进去了。”周舜卿解释道。
“所以周大人不喜欢楼船。”
“是,而且刺客也没抓到。”
不知怎的,朱长金觉得做何事都不成的周舜卿煞是有趣,一想到回g0ng之後见不到他,心中竟有些不舍。
“刺客是何人?”朱长金问。
“我当年追捕了六个月,不知其身份,只知她是个武艺高强的nV子。”
“nV子?”
“对。”
“周舜卿,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金正sE道。
“嗯?”
“你答应我。”
“好。”
“下次,若你我还能有这般景况,你须把这事细细地讲给我听……”
“这破事没什麽好讲的……”
“我当你已经答应我了。”
“嗯。”
朱长金不再出声,似是沈沈睡去。
等回汴京,她端坐後g0ng,自己上朝堂,此生未必都能再见到,周舜卿心想。
这对男nV总算是说完了,扰地自己半天都没再睡着,万安期心想。
他从来都睡不沈,尤其是在有人交谈的情况下。
一路以来,万安期对周舜卿的行为举止都十分不解,现在觉得朱长金也变得奇奇怪怪。
两人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聊那些有的没的,明明所有人都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明日,但他们好像在汴京的茶楼里一般悠闲。
这种人日後肯定常与险境相伴,若有机会,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些为好,万安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