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舜卿与朱长金来到甲板,只见郭河上横了数十条手指粗的铁索,阻拦来往的船只,铁索两端固定在岸边临时搭建起的望楼之上。
两个望楼上各有十几名兵士,望楼後面一百步,便是雍丘大营。
远远望去,雍丘大营人头攒动,不知在忙活什麽,人声、铁器相撞声与马嘶鸣交织在一起。
这动静让周舜卿想起前两年,自己在边军时,要同夏军交战时军营中的景况。
“周大人,雍丘大营不让咱过!”钱焘跑来,对周舜卿埋怨道。
周舜卿走到船头,对望楼上的兵士们喊:“放船过去!”
“你是啥人?”望楼上校尉打扮的人问周舜卿。
“这可是,太常寺少卿,朝奉郎,汝南周氏周舜卿周大人!还有圣瑞皇太妃!赶紧把铁索撤了!”钱焘替周舜卿喊道。
望楼上的校尉见周舜卿一行人灰头土脸的打扮,未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又认出了这艘船曾是吴晟指挥使麾下的楼船,思忖片刻後,还是跑去帅营里禀报了。
那校尉爬下望楼,又穿着甲胄跑了一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等他来到帅营,见到安抚使周继升时,把太常寺少卿,朝奉郎,还有周舜卿的名字都忘了个g净,只记得汝南周氏周大人这几个字了。
“还汝南周氏周大人?想冒我的名?”周继升正在处理桌上一尺厚的诏令,听到有人冒名顶替自己,有些不忿。
“还有个nV的,说是什麽妃……”校尉又补充道。
“去去去去……周大人是假的,别人也真不了,给我轰走……”周继升不耐烦道。
“诺。”校尉行礼,准备离开。
“等会儿!他们坐什麽船来的?”周继升问道。
“楼船,好像就是吴晟大人之前的那个……”校尉想起吴晟前日刚被斩首,就没再说下去。
“这些兵痞……”周继升站起身,“上回都放箭给他们赶走了,咋又给转回来了!”
“弟兄们或许没看到朝廷刚发的诏令,不知去过永安县便不可离开……”校尉辩解道。
“如今,就这麽两条路。”周继升提高了声调,“要麽,你想办法让他们回去,而且别再过来添乱,要麽,等这事T0Ng到了朝廷,那可就得军法从事了,反正你也看见了,汴京来的大人们还没走,多少双眼睛看着咱们……”
周继升说完,又俯下身继续处理诏令,不再看那名校尉。
“真慢……”周舜卿不耐烦道。
他有些後悔把甲胄给脱了下来,还偏偏把它放在了骡子身上,现在骡子没带上船,自己穿得又跟个庶民一样,走到哪里都不太方便。
“周大人不用急,你这名号,这官位,还有咱太妃在,他们哪敢拦我们!”
钱焘安慰道。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雍丘大营里走来数百名兵士。
“周大人,你看我说啥来着?他们不光得给我们放行,还得凑个百人仪仗,护送我们下船……”钱焘兴奋道。
“雍丘毕竟是警卫京师的大营,主帅还是懂规矩的。”周舜卿点头道。
“百人仪仗里……怎麽没有轿辇?”郝随问道。
“耗子你看他们推得,不是轿子吗?”钱焘指向不远处,十几名兵士一同推着一个高大的木架。
“看上去不是轿子啊,轿子怎会这麽高呢?”万安期望去,疑惑道。
“双梢Pa0……”郝随认出了那个高大的木架,说道。
“双什麽……是两个人擡的轿子?”钱焘问道。
郝随来不及向他解释,连蹦带跳跑到船头,急忙转舵,随後又让钱焘与周舜卿一同帮他调转船帆。
本朝武备中,双梢Pa0一般用在攻城及水战中,百人拉拽锁,以木架为基,抛S石弹、火弹、硫磺,百步之外可碎城门与望楼。
木质的楼船,但凡被双梢Pa0打中两发,船便会散架、沈底。
周舜卿虽然不甚了解本朝军器,但看到数十名兵士正在上石弹、硫磺,还有百人在拉绳索,暗觉不妙。
但周舜卿仍是想不明白,雍丘大营为何要杀他们?
不会是因为弄丢了先帝灵柩吧?
船还未掉过头来,一发重达数十斤的硫磺弹便落了下来,砸断了船上的桅杆,落在船尾十步远的河面上,震得楼船来回摇晃。
刺鼻的硫磺烟气弥漫。
“郝随!快点!”周舜卿将朱长金拉到舱室後,对郝随大喊道。
万安期看着天上飞来的第二发石弹,心中升起一阵悲怆。
他这一路走来,不光没拿到朝廷的赏钱,并用赏钱买一整套《太平广记》,还让周舜卿折磨了一路,最後还要跟他一块儿Si在船上。
第二发石弹砸中了船尾,甲板连同下方的船舱都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第三发石弹落下,砸到了岸堤,扬起一阵尘土。
郝随把船头转了回来,在风的鼓动下,船逆着水流,歪斜着缓缓向西驶去。
日渐西斜,楼船已驶离雍丘大营几里之外,石弹和硫磺弹已停了半个时辰,那些兵士似乎只是想把他们赶走,并没有追击。
楼船舱室进水,船尾有一小半已沈在水底。
众人只得下船,徒步而行。
至於去哪,谁心里都没有底。
朱长金回头望着楼船缓缓沈入水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崔杰还在楼船上,但她知道,崔杰已是行屍,不会被淹Si。
她还未做好准备同崔杰告别。
不止如此,她也从未做好准备与他相见,以崔响儿的身份。
一个身影出现在水面之上,崔杰应是站到了甲板上。
远远望去,崔杰像是立在了金h的水面之上。
朱长金看不清崔杰的脸,也不知道崔杰此刻是在望向自己,还是望向他汝Y的“家”。
“郝随,回汴京之後,你如实向太皇太後禀报此事,雍丘大营的主帅……”
周舜卿刚想说“以下犯上”,但他突然想到,对方的职级很有可能高於自己。
“你就说,雍丘大营的主帅谋害太妃,拥兵作乱。”周舜卿说道。
“周大人,我答应你。”郝随破天荒地没有忤逆周舜卿。
“只是……周大人,你看我,看看周围,就这样步行去汴京,恐怕此生也到不了。”郝随一手搭在钱焘肩上,一瘸一拐的走动,似是在打趣周舜卿。
“我在想办法。”周舜卿道。
他确实在想办法,但不是如何回到汴京的办法,而是如何报覆雍丘主帅的办法。
彼时周舜卿不知,雍丘主帅是他堂兄周继升。
周继升也不明晰,他差点杀了堂弟,他更猜不到,这位百无一用的堂弟,多年以後会成为汝南周氏中最为位高权重者,不仅生时权势滔天,Si後更是成为了万民敬仰、供奉的“宋周天王”。
若是提前知道这些,他便会後悔,後悔当初只是把他赶走,没有派兵追杀他。
血红的日头已隐没一半,天地暗红地如同佛寺壁画上的炼狱。
众人无言,只是走着。
他们心知肚明,若是没有转机,夜幕降临,他们在野外不是冻Si,便是饿Si,或是被行屍分而食之。
万安期的想法是对的,天气转暖,冰雪消融,地上的活屍也多了起来,一刻钟的功夫,他就看到了好几个。
一个在土地庙上头蹲着,不断用牙啃咬着自己仅剩的几片指甲。
还有一个趴在树上,抱着粗壮的树冠,时不时发出两声婴儿般的啜泣,而高处的树杈之上,挂着好几圈大拇指粗的肠子。
万安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或许没有看到,或许看到了,但也不想理会。
若是有行屍冲上前来,他们也会不加抵抗地被活屍吃g抹净,万安期心想。
周舜卿的步伐愈发沈重,他身上的布衫已许久未换,上面满是汗渍与血W,他身後的宝雕弓、腰间的手刀、背上的人头此刻也感觉无b沈重。
弓箭、兵器都有用处,该丢下的应是张若冲的人头。
周舜卿也想过此事,但接着打消了念头。
他不知是觉得张若冲可怜,还是张若冲帮过他许多,还是仅仅因为有张若冲在身旁,自己便不会手足无措,哪怕他已Si,只剩下一个头。
远处传来地震般的轰鸣,宛若盘古在敲打大地。
又来。
周舜卿觉得屍cHa0又要袭来,双手紧紧握住刀柄。
马群出现在地平线上,扬起阵阵尘土。
“马!是马!”钱焘兴奋地大叫。
“捉住!”周舜卿喊道。
万安期看到,马群中央有两个赶马人。
一个纤细白净,一个身上高挑壮实,穿着黑铁鳞甲,周身与脸面都缠满了麻布。
周舜卿试图拦住排在前头的马,却被马儿撞倒在地。
朱长金看到自己曾骑过的那匹老马也混在马群中,她朝老马喊了一声,老马果真放慢了脚步,走到朱长金面前,闻了闻朱长金的头发。
“好马儿,我们回汴京。”
朱长金说完,跨上了马,朝远处走去。
郝随用蹀躞套住了一匹黑马的脖子,钱焘顺势爬上马,又把郝随拉了上来。
“周大人,快点跟上!”钱焘不太熟练地抓着马脖子,对周舜卿喊道。
太yAn浸没於地平线之下,藏蓝sE的天穹泛着橘sE光辉。
钱焘见朱长金走远,便驾马追去。
万安期想跟上钱焘与郝随,却被马群冲拦住了去路。
“周大人,快起来!”
不得已,万安期只得回周舜卿身旁,将他扶起。
“你也找一匹马。”
周舜卿起身,拦住了一匹青sE小马,刚要跨上去,便被余士宗给拽了下来。
“你这厮……”周舜卿吃痛骂道。
“这是我们的马,你们都不打声招呼,就给我骑走了……”余士宗抱怨道。
周舜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位兄弟,吾乃太常寺少卿,有朝廷要务在身,今借我马匹,待我回到汴京,一定加倍……”
“等会儿……你是周舜卿?”余士宗打断他。
“正是。”周舜卿答道。
看来自己就任太常寺少卿的消息传的很远嘛,他心想。
“你没Si?”余士宗贴的特别近,恨不得把眼睛放在周舜卿脸上。
“嗯?”周舜卿不解。
“周舜卿,我该受的报应已经受了,但是你该受的还没受,这样不对。”余士宗说道。
“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我……”
周舜卿没听懂他在说什麽,但还是从身上m0出了些许碎银,递给余士宗。
“周舜卿……”
周舜卿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但这声音既不是万安期的,也不是余士宗的,更不是余士宗身後那汉子。
他本能地回过身。
与此同时,余士宗手中的短匕也刺了出去。
刀尖原本对准周舜卿的心脏,但他突然转身,匕首便刺到了他後背的肋骨上。
匕首遇肋骨打滑,斜向上紮进了周舜卿肩头。
周舜卿吃痛,回头看到余士宗又举起短匕,朝自己刺去。
这刹那间,万安期做了一个会令自己後悔终生的决定。
当初若不救周舜卿,周舜卿便活不到後头。
周舜卿活不到後头,也不会加官进爵,平步青云。
他若没有被擡到如此高的位置,汴京城的人也不会被他害Si大半,最终沦为丘墟。
但当时的万安期并不知道後来的事,他第一眼便看出余士宗背後的陆青是活屍,又看到余士宗脸上专属於兵士的刺字。
万安期判断,这两人并非善类,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只能跟着周舜卿。
余士宗一击不成,又要刺周舜卿时,万安期抓起一把土,抛向余士宗的脸,随後拉着周舜卿逃走。
没走两步,便到了河堤,陆青也赶着马群将他们堵在了河岸。
“万安期……你要是回去,替我传个话……”周舜卿还未说完,就瘫倒在地,汹涌的鲜血从他背後伤口涌出。
陆青下马,用手擦了擦余士宗被迷住的双眼。
“陆青,我帮你报仇了。”余士宗挤出一个苦笑。
陆青点了点头,一边撕扯着自己脸上的布条,一边走向周舜卿。
“陆青!别咬他,让这畜生Si,别让这他变成恶鬼继续害人!”余士宗拉住陆青说道。
余士宗拿着短匕,一步步走向周舜卿与万安期。
周舜卿回头,看到了汹涌的河水,河水中,有一双眼在看着自己。
噗通。
周舜卿翻了个身,掉进了水中。
水里并非看上去那样漆黑,周舜卿心想。
他看到扁扁的鱼成群结队地游弋,水底的卵石与细沙之间,半透明的小螃蟹在其中行走。
水草的影子来回摇曳,宛若初次上台的生涩歌nV。
周舜卿向更深处游去,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仍旧在深处看他。
他穿过茂盛的水草,赶走拦路的鱼群,钻入漆黑狭窄的水底岩洞。
“卿卿……”
是娘在叫他。
周舜卿加速向前游去。
儿时的旧宅浮现在水底。
周舜卿越过院墙,进入屋门,从门梁上穿过,进入了他儿时的小屋。
水流忽地猛烈起来,周舜卿两手抓住房梁,一步一步地前行。
他来到了房梁之上。
低头望去,娘亲正仰面躺在床上,望着自己傻笑。
“嬢嬢……我找到你了……”
“他们都说你被水冲走了,肯定活不成,只有我想要找你……”
“嬢嬢,爹新娶的妇人又生了好几个,但十里八乡都说孟娘子生的这个是最有出息的……”
“嬢嬢……你把拨浪鼓放哪儿了?我到现在都没找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