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5年,北宋元丰八年的秋末,中原发生了三件大事。
永安县暴民作乱。
神宗皇帝屍骨入殓。
周舜卿害风寒。
这天入夜,杜新娥捞到了一条大鱼。
这条大鱼身长六尺有余,四肢壮实,须发茂盛,但头顶秃了一块。他腰间挂了个沈甸甸的布兜,後背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正一点点向外渗血。
半个时辰前,她捞到了这个汉子。
杜新娥本想把他扔回水里。
但这汉子一会儿嘟囔着“嬢嬢”,一会儿又说“拨浪鼓”,让杜新娥很是好奇。
她想等他醒过来,问问他拨浪鼓在哪儿。
但杜新娥m0着他通T滚烫,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
兴许是风寒,杜新娥想。
她村里每年都会有小孩染风寒,身上烫的如同在太yAn下晒了一整日的老狗的肚皮。
有的能挺过来,有的挺过来之後变得很愚笨,也有的当晚就Si了。
这种不确定的事情让杜新娥心烦不已,若是有人能告诉她结果就好了,若是这汉子挺不过去,不如现在就把他扔了,多带一个人撑船也累。
不光是这个汉子让人头疼,岸边有个小男孩也一路跟着,不断哀求着上船。
杜新娥跟他说了好多遍,这是渔船,不是客船,渔船是装鱼的,客船是装人的。
但不知是不是自己不太会说中原官话,那男孩像是没有听懂一般,仍旧跟得紧紧的,还说这船上的人是什麽太常寺的什麽东西。
杜新娥虽然只有十四,但她知道所有的寺里都装着和尚,船上这人头顶是秃了一块,但远远达不到和尚的标准。
“船上是周大人!”那男孩又朝自己大叫。
杜新娥知道他是大人,不是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岸上那男孩怕不是傻,说这种废话。
“船上是我爹!”那男孩喊道。
杜新娥停下手中的船篙,眯上眼睛看着那男孩,又低头看了下汉子。
船停到了岸边。
“你爹怎麽掉水里了?”杜新娥问万安期。
“说来话长。”万安期说道。
“你为什麽没掉水里?”杜新娥又问。
“有吃的吗?”万安期问。
杜新娥放下船篙,从船篷下的布兜子里掏出半个桂花米糕,递给万安期。
万安期不顾米糕上的牙印,两口便把它塞进了肚里。
“你要去哪?”万安期恢覆了些力气,问道。
“芦苇G0u。”杜新娥答道。
“有地方住吗?”
“有,但是你和你爹都得睡地上。”
蓬船在夜晚的河面上摇荡,杜新娥撑着船篙,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桂花糕下肚,万安期忽地感到浑身上下都坠着铁疙瘩,疲累都涌了上来,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蓬船拐进曲折的支流,绕过一颗颗礁石,一头紮进一人高的芦苇荡,最後停在了一个湖心岛。
湖心岛约莫百步见方,中间有个茅屋,h泥和草杆糊成了四面墙。
杜新娥这几日都住在里头。
话还要从永安县屍变说起。
那日,送灵的兵士们为躲避行屍,闯入了丰悦楼。
他们在丰悦楼里搜刮钱财,j1Any1N歌姬、娼妓。
老板庞二娘气不过,放火烧了丰悦楼,要与他们同归於尽。
杜新娥水X好,当下便跳进水缸中,躲过一劫。
庞二娘却没那麽幸运,大火把她半边身子都给燎黑了,头发、眉毛、睫毛都烧成了一个个小黑球。
火势消停、行屍散去之後,原本百十口的丰悦楼只剩下三人。
杜新娥,庞二娘,还有歌姬刘田田。
刘田田在前一夜被送到县尉宅邸中,给礼部侍郎洪稠献曲,洪稠要非礼她时,万安期把何红梅引了过来。
刘田田趁乱逃走,但走到一半又後悔不已。
自己得罪了礼部侍郎这个贵客,庞二娘一定会打Si自己。
她走了停,停了走,踌躇了一整夜,都不知道该去哪,也没有家可以回。
最後,她看到这个县的人都在发疯,四处都有Si人,她便逃回了丰悦楼。
当她看到庞二娘被烧得只剩一口气时,她总算放下心来,自己不会被打Si了。
庞二娘不想活了,让杜新娥和刘田田给自己一个痛快,但两人都下不去手,便扶着她找郎中。
可永安县早已乱作一团,行屍满大街吃人、咬人,三人被行屍追得一路奔逃,最後逃到河堤,看到了河中央停了一艘蓬船。
杜新娥跳下水,游到蓬船上,见船中无人,便把庞二娘和刘田田接上船,最终辗转找到了这个湖心岛。
湖心岛的茅屋曾是永安县渔民住所,炊具、渔具一应俱全,三人便暂时在此落脚。
杜新娥每日撑船出去,平日里网鱼带回去吃,若是遇上别的商船,便用网来的鱼同他们换东西。
有时能换来米、面、饼子和盐巴,有时能换来糕点蜜饯。
万安期吃下的那块桂花米糕,便是她昨日跟商船换回来,没舍得吃完的。
庞二娘仍是一心求Si,她说自己要是现在不Si,後头变成鬼也是这副烧毁的模样。
杜新娥说,自己从未接客,庞二娘都管了自己三个月饭,如今自己也要管庞二娘三个月的饭,之後才能让她Si。
庞二娘答应了。
这天,湖心岛的茅屋忽地热闹了起来。
周舜卿和万安期的到来,让平日里没话说的三人争吵个不停。
刘田田觉两个男子若新生歹念,出了事他们三个nV流没法应对。
庞二娘说等这两个男子缓过神来,一定会对杜新娥和刘田田动心思。
杜新娥表示不能让父子分开。
虽然杜新娥说得完全没道理,但其他二人还指望着她网鱼,所以也拗不过她。
最後,三人想了个点子——把岁数大的男子捆住双手,岁数小的男孩捆住双腿,这样他们便不能兴风作浪了。
翌日,杜新娥像往常一样撑船去网鱼,周舜卿与万安期一直没醒过来,庞二娘见周舜卿通T发烫,不住地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只虾米,便把他的双手解开,脱下他的cHa0Sh衣物,用绢布把他裹起来,又在他身旁生了堆火。
午後,万安期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两腿被麻绳捆住,一转头又看到周舜卿被卷在青sE绢布里。
“小相公醒了?”
万安期擡起头,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床边,那妇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个四五十岁,她的脸都包在玄sE头巾中,只有两个眼睛露在外面。
“为何要把我绑起来?”万安期问庞二娘。
“这间屋就我们三个nV流,自然会害怕你们两个相公,这世道就是如此,小相公莫怪。”庞二娘解释道。
“这不是一般人,这是周舜卿周大人。”万安期指着周舜卿说道。
万安期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取代了张若冲的位置。
“巧啊……”庞二娘笑道,“县尉徐封提前给我打过招呼,说有两个人得好好招待,一个是礼部侍郎洪稠,一个是太常寺少卿周舜卿,洪稠差点糟蹋了我店里最好的歌nV,周大人倒是没光顾我的生意……怎料最後还是把他给招待上了。”
庞二娘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万安期阵阵寒颤。
“给我松开。”万安期说道。
“你是周大人什麽人?莫非真是他儿子?”庞二娘问。
“不是,我是万安期。”
“万安期啊,你觉得周大人能活不?”
庞二娘看了眼浑身冷汗的周舜卿,问道。
“能活吧……”万安期也不确定。
“若你没扯谎,他真是周大人,那也算老天给我赔罪了……”庞二娘说道。
“他没骗你……”周舜卿醒了过来,“给她看看那块牌子,万安期……”
万安期忽然想起,周舜卿当初以为自己Si定了,便把一块铜牌给了自己。
他m0出怀中的那块铜牌,递给庞二娘。
方形铜牌上,以工整地隶书镌刻着“太常少卿周舜卿”几个大字。
“我果真没看错,这杜新娥是个有福的人,上来就钓上这麽大的鱼来……”庞二娘面露喜sE。
“把周大人救活,送回汴京,周大人必有重谢。”万安期说道。
“什麽重谢?”庞二娘问。
“周大人,跟她说说,什麽重谢?”万安期问周舜卿。
“你……你想要何物?”周舜卿一边疼得x1冷气,一边问道。
“等你活了再说吧,省得你要是没挺过来,到了地府还惦记这事,怪不好的……”庞二娘道。
刘田田用铁锅端来一锅热水,给躺在地上的万安期与周舜卿各自倒了一碗热水。
万安期被捆住了双腿,只好跪在地上喝。
他感觉自己像被喂食的狗一般。
“万安期……我怎麽过来的?”周舜卿T1aN了下苍白的唇,转动着满是血点的眼珠,问道。
“昨夜我们遇到马群,太妃、钱大人和郝大人先骑马走了,你……”
“这我知道,这放马的歹人知道我是周舜卿,还拿刀刺我……後来呢?”
“後来你掉水里了,然後被一个渔家nV给捞上来,给送来这儿了……”万安期回忆道。
“他们没要杀你?”周舜卿问。
“没,他们见你落水之後,认为你必Si无疑,就说去下一个马场,好像要把马放出来什麽的,就走了。”
“啧,真是群歹人……还要抢朝廷马场的马……”周舜卿不屑道。
“周大人,我觉得他们认识你。”
“怎麽说?”
“要是不认识你,怎会听到你的名号才要杀你呢?而且认为你Si後,就没再要害我……”万安期解释道。
“我周舜卿一路以来秉公无私,对百姓秋毫无犯,这真是世风日下……”
“周大人,我看到那两个牧马人是兵,说不定也是护送灵驾的人。”
周舜卿不再言语。
如果是兵士,那的确会想杀了自己。
他当时逃进县尉宅邸中,听了朱长金的话,始终没有开门,让院外的兵士为行屍所屠戮。
但这也不能全怪自己。
很多时候,必须要狠下心来,决不能因小失大。
“万安期……”
“我Si之後,你就说我Si在行屍手里,别说我Si在这了。”
周舜卿冷不丁说道。
“周大人,你不打算活了吗?”这话刚出口,万安期便觉得不对,“你得活啊周大人!”
对万安期来说,周舜卿不能Si。
往小了说,周舜卿若活着,他能一路平安无虞地回汴京。
往大了说,他这次送灵的赏钱,以及救活周舜卿的赏赐,都要他活着才能兑现。
自己越来越像张若冲了,万安期心想。
要是张若冲没变成活屍就好了,这样他也不用Si,周舜卿身旁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没有张若冲,便会再有人成为张若冲。
“我身为送灵使,未把先帝送到,途中也未护太妃回京,今已无颜面对朝廷,无面对万民……”周舜卿低声道。
他这毛病又犯了,尤其是周围有旁人时,这毛病便更厉害,万安期心想。
“周大人你不必灰心,太妃她那麽有本事,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回汴京了,而且我觉得她肯定要算你的功劳,即便是你没能送她到最後……”万安期说道。
周舜卿的心思再度被万安期看穿,他忽地坐起身来,却忘了伤口,疼得倒x1冷气。
“你……当真这麽想?”周舜卿问。
“对啊,你想啊周大人,钱大人本来就是她亲信,而郝大人明显不是她自己人,一路上也未把她放在眼里,那不就只剩下你了吗?”万安期说道。
周舜卿点了点头,喝下一碗热水,侧身躺倒,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