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敦,1810年,仲夏微冷。
雾从泰晤士河沿岸慢慢涌入城市,一层又一层地爬上街道、桥梁与窗棂,把整座城笼罩在朦胧的寂静中。皇家艺术学院的夏季展正进入尾声,画作挂满了墙,赞誉与争议如浪cHa0般汹涌而过。
透纳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展览会的开幕与评议,但今天,他坐在自己的画室里,静静地把一封信摊在膝上。
那信原本该由康斯坦博出席的学院评议会上亲自递交,却在早晨被学院使者退还,理由是:康斯坦博病倒了。
——风寒,自郊区回l敦途中染上的。
没人知道他病得多重,但这件事对透纳来说,不容忽视。
他本可以不动身。这场展览正在关键时期,所有人都在观察他如何反应对方布展安排是否偏颇,是否回敬、是否竞争。他却只披了件外套,悄悄地消失在人群中。
他知道康斯坦博暂住在苏活区的一间画室二楼,窗子总是半掩,从街边只能看到一盏灯影。
——
天黑得快,雾笼住整个街区。透纳敲门时没人应答,他等了三声後自行推门。门没锁。
画室里有一GU未清洗画具与烧水炉残留的味道,混着淡淡的cHa0气。康斯坦博倒在画架旁的小床上,外套还披在身上,一只手搭在x口,脸sE苍白,额头微汗。
他像是听见门声,微微动了下眼皮,却没醒。
透纳走近时,注意到他桌上还摊着画稿,铅笔歪斜地落在一旁。那是未完成的风景素描,描了一半的云影和远方的山。他的手还放在那页边缘,像是在最後一刻也不愿离开它。
透纳弯下腰,伸手替他掀开覆盖到一半的Sh毯。衣服Sh透,冷得几乎贴在皮肤上。
他皱了眉,没说一句话,转身去墙边找出乾布与乾衣。从未来过这间画室,却对其中的秩序了然於心。仿佛早就想像过无数次:如果他病了,我该怎麽照顾他。
——不是出於慈善,而是习惯,深藏的习惯。
他替康斯坦博换下外套与衬衫,每个动作都轻,指尖经过锁骨与肩膀的时候,短暂地停住了。不是为了逗留,而是无声的确认:那人还活着。
然後他拧了温水,用柔布替他擦汗。动作缓慢、不带声音。像是在擦一幅画,生怕力道重了会破坏什麽。
——
康斯坦博在夜半时醒了一次,浑身颤抖。眼神迷蒙地看了他一眼,唇微动,像是梦话。
「……你……」
「我在。」透纳只低声说,握住他的手。
那是一只总握着画笔的手,骨节分明,手背有些烫。他没有握得太紧,只让那温度慢慢传过来。
「……玛莉亚……」他没有说完,声音碎在雾里。
透纳低头看着他,久久没动。
那一刻他才发现,康斯坦博的眼里有水气,不是病气,是一种来自深处的困惑与倦意,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这样难过。
就像是康斯坦博也未曾明白在他迷迷糊糊中喊出早逝未婚妻的名字,而非眼前人的姓名时,透纳目光在那瞬暗了下来,如云层被突如其来的晦sE覆盖——藏不住也不愿揭露。
——
夜更深了。透纳坐在床边守着他,画室里除了风声和热水炉的咕哝外,一片安静。
他从未想过,这人会在自己手下这样虚弱地躺着。他一直以为康斯坦博是自持、自重、自矜的。是风景中的一棵橡树,不会倒、不会斜。
但此刻,他是雾中一个模糊的人形,抓不住,也无法忽视。
透纳伸手,抚过他额角微Sh的发。轻得像雾本身。
「这不是我想要你记得我的方式,」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而後看了看床上似乎因为梦魇而睡的并不安稳的康斯坦博,自嘲地笑了笑,并喃喃自语道「谁说得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守着你的是谁?」
「但我不会离开。」
窗外雾仍在,像是什麽也没改变。
但透纳知道——某些东西,从这一夜开始,已经悄悄地、静静地,无法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