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展的第三日午後
皇家艺术学院的画廊依旧熙攘。空气里充斥着布料摩擦的细声、人群低语评论的呢喃、皮鞋落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以及不时交错其中的轻笑。这是一种平静的喧嚣,既优雅又略显疏离——像是一场被JiNg心安排的社交仪式,每个人都依序对画作与彼此进行着无声的评判。
但在东侧主墙的某个角落,一场静默的对峙正悄悄发生。
康斯坦博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挂上的那幅《ALaford》。而它的右侧,他目光定定地落在画布之上,但视线的焦点却不只在那幅橡树。画的右侧,那幅无题之作才真正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署名空白,画面模糊,雾sE之中只剩残存的光与那不可言说的温度。
他看着那画好一会儿。看的是毛毡折角的笔触、茶壶边沿的光线——所有只有曾在场的人才会理解的细节。
他看不出那幅画到底是什麽时候完成的。
如果是那晚後立刻画的——那麽透纳在他还没完全醒来之前,就已经默默将那一晚刻下。
如果是这几天补完的——那麽他在回忆,那晚,回得很慢,也很细。
而康斯坦博自己呢?他什麽都没说。
那晚之後,他回到画室,照常作画,照常信件,甚至照常不主动问「你怎麽没来?」他让那些雾一样的片段在脑中飘浮,就像某种不被解释的梦。
而现在,那些未说出口的画面,全挂在墙上。
他刚想伸手碰那画框,就听见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厚实、缓慢、有意压低但仍然有重量。
「这幅画的位置,是你调的?」声音出现在他肩後。
康斯坦博没有回头,只说:「你没写名字。」
「怕它不够好,不想拖累你那幅橡树。」语气听起来像玩笑,但只有透纳自己知道,他那句话说得有多小心。
这时康斯坦博终於转身。透纳站在他右侧一步处,双手负在身後,没有靠近,但站得足够近,让他的气息、甚至皮靴与木地板的摩擦声,都清晰到难以忽略。
康斯坦博盯着他一会儿,才说:「你记得那晚。」
「我不只记得。」透纳没有看他,视线仍落在那幅画上。「我把它画下来,是因为我不能不记得。」
「这话说得像告白。」
「也可以不是,只要你愿意假装没听见。」
康斯坦博沉默片刻,语气有点压抑:「你是什麽时候画的?」
透纳想了一下,说:「在你病後第三天。我坐了一整晚,把画室的雾与窗画出来——但那张床我不敢画太真。」
「为什麽?」
透纳这才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眼神深深黏在康斯坦博脸上。他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语:「因为你睡着的样子太安静,像是我一碰就会惊醒你。後来我发现,即使你醒着,我也不敢碰你。」
康斯坦博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某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绪。
透纳看着他,忽然语气一转:「但你改了它的位置——把它移到你画的右边。」
「不然呢?」康斯坦博低声,「那画明明是对着我画的,我总不能让它看着别人。」
透纳轻笑,低头,像是掩饰某种情绪。
他抬手,伸出一根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幅画的框边,像是校正位置,实则让自己的手停留在那画与康斯坦博之间的空气里——在最接近对方的距离,但没有触碰。
「今晚我不去宴会。」他忽然开口,「我会在画室。」
康斯坦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望着他。那一瞬间,两人视线交会,没有语言,却像是所有言语都已被交换完毕。
「你可以来,」透纳说,声音不高,「如果你想的话。」
他转身准备离去,但脚步一顿。
「康斯坦博。」他用很轻的语气叫了他一声。
「嗯?」
「你不必总是那麽安静。」他说,「画说不出口的,我可以听。」
说完,他走了。脚步隐入人群,消失在画廊另一端。康斯坦博站在原地,背对着那两幅画,指尖悄悄捏紧西装下摆的布角。
那句「我可以听」在他耳中绕了很久。久到他回神时,画廊里的光已全亮起,观众的脚步声逐渐涌入,只有他还站在那幅画前。
他低声说了句几乎听不见的话:
「……那你,能不能慢一点。」
光静静落在他们的画之间——两幅并肩而立,彼此凝视。
谁也没说破,但那画与画之间的空气,已悄悄为两人留出一条通道。